江崇眉宇深皱如川，手里拿着那件衣服抖了又抖，不经意瞥到一旁的江岁，他正抱着臂微靠在玻璃门上，脸上是看戏般浅浅淡淡的笑意，笑容虽淡，却是在笑着的。

江崇眉宇渐渐舒展开来，一点点摊平了，他对店主说，“可以试一下吗？”

大妈含着一口豆腐脑，仰头不耐烦地打量他，满脸这一大早你在逗我的表情。

这样的小店做的是平价生意，因为顾客大部分是学生，价格贵不到哪里去，店面不大，衣服挂得满满当当，上面卖爆款t恤，下面卖时兴的裤子，外面再摆两个戴假发的塑料人体模特，人往里转悠一圈，几乎不到半分钟就浏览完了。

所以许多空间小的店面根本就不设试衣间，即便有，店主也会嫌麻烦，不让试，有的还直接挂个木牌在外面，几个醒目的大字写——本店不试穿！

江崇哪里会知道这些，只是认真地垂眸与店主对视，过了几秒，大妈似乎从江崇那严肃平静的表情里明白了这男人是认真的。

于是神色复杂，将江崇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后，可能是因为一大早没什么人，也可能是勉勉强强看在是个帅哥养眼的份上，不耐烦地向后指了个方向，同意让他进去试了。

看出来是长久闲置，试衣间像杂物间，门锁还不好用，他推了几次都推不上去，索性放弃了。

脚下身侧全是堆起来的空闲衣架，没有卖出去的货也堆在这儿，江崇艰难地一转身，不期然和站在货箱上画着绿色眼影，粘着长长假睫毛的塑料人体模特眼对眼。

“……”

江崇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一步，刚才他扭身的距离只要再近一点点，现在恐怕就要和人体模特直接嘴唇对嘴唇了。

逼仄杂乱的窄小试衣间连脱件衣服都伸不开手臂，江崇呼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两件衣服扔在旁边的衣架上，然后动手一颗颗扭开自己身上睡衣的扣子。

扭开最后一颗，正要往下褪，并且也褪到一半了，门开了。

确切地说是被人从外面打开的，江岁手里拿着件灰色的t恤似乎想递进来，抬眼望到半个白皙有力，肌肉好看的胸膛。

“试试这件？”

江岁自己玩够了，终于发善心想起江崇应该没有这样局促的经历，怕他搞不定，脸面也下不来，于是又仔细挑拣了件更合适的衣服送过去。

江崇:“……”

江崇静止了两秒后，几乎是立刻又将睡衣穿回去拢好了，只余一截白皙分明的锁骨在外面，江崇皱了皱眉，刚想说点儿什么，视线触到江岁一怔的神色时，又咽了回去。

幸好我刚才脱的不是裤子，江崇走神地想。

江岁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什么他先换上衣还是先脱裤子上面，他甚至在推开门看到江崇光着上半身露出结实好看的胸膛时脸色也没什么变化，都是男性，不讲究这个。

然而当江岁不小心触到江崇最开始还未来得及掩上的腰间时，目光一顿，神色明显变化了。

江崇左半边的腰侧是大片骇人的淤青，两天时间那淤青的颜色浓烈，加上他一直放之不管没找到时间处理，乍一看上去，视觉效果确实吓人。

不过早就没那么疼了，尤其是现在。

江岁的掌心温热，指尖却泛着微微的凉，那只手触到他腰侧的皮肤上时，江崇轻轻一颤。

他似乎有些受不了，然而也没有往后退，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任凭有只手堂而皇之地摸在他腰间，睡衣下摆盖住了江岁大半个手背，只有一截清晰的手腕骨节露在外面。

江崇感觉到江岁的指尖似乎在轻轻而来回地摩挲着那片淤青，腰间的肌肤不知何时起了酥酥麻麻的颤栗，江崇咬了咬牙，觉得有些痒，又不是痒。

他终于有点儿受不住，沉了目光，手隔着睡衣的一层布料，从外面按住他不安分的指尖，目光暗了暗。

“别摸了，没那么疼，只是看着吓人。”

江岁抬眼看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目光比少年时代的清亮多了许多不甚分明的东西，有些模糊，有些让人看不透，但眼底是干净的，干净到让人此刻毫不费力地就能看出他完全不加掩饰的不悦情绪。

江崇蹙了眉，他很少在江岁身上看到这种表情。

江岁总是笑着的，即使不笑，也会有浅淡笑意萦在脸上，那种笑意与生俱来，温和晴朗，也通透，像冬日午后遮在云层下的阳光，伸出手去，抓不到，也握不到，然而落在手背上的光是暖的。

他的指尖似乎热了起来，腰间那一侧的皮肤连带着滚烫，不知是谁点燃了谁。

透过半开的门，江崇向前瞥了一眼，看到店主还在吃那碗豆腐脑，半个眼神也没往这边看一眼，心真是大。

他目光垂下，落在江岁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有此刻冷冽的眼睛，再往下落，落到了江岁微微抿起的嘴唇上，顿了片刻，江崇喉结不自制地滚了滚。“你……”

他刚说一个字，腰间忽然一痛，江岁抬眼直视他，手心却握在他腰间用力按了按，这一下猝不及防，江崇轻嘶口气，目光乱了，也更加深了。

江岁的脸上却渐渐浮起温和笑意，一点一点驱散了眼中蕴藏起的冷冽，目光温暖如初春，他收回手，笑了笑。

“不是不疼吗？”

江崇安静看了他一会儿，笑了，微微低头，眸光动了动，与江岁的相织，轻声说，“是不疼。”

江岁点点头，笑意很深，唇角扬起的弧度都好看，接着柔声说了句。

“不疼就别叫啊。”

说完他就转开眼睛，离开时还很体贴地替他掩上了门，笑容自始至终友好，友好得让人心里发怵。

这是生气了？

好像确实是生气了，江岁极少有生气的时候，所以零星几次生气状态就跟平时特别不一样。

江崇站在狭小的试衣间愣了一会儿，颈后碰到什么粗糙戳痒的东西，回头看，才发现是塑料模特歪到一边的假发，露出半个光秃秃的脑袋，青绿色眼影底下的眼睛正毫无生气地跟他直勾勾对视着。

江崇一动不动看了一会儿，忽然就笑了。

“真是……发什么脾气，都说了不疼。”

他喃喃着，抬手蹭了蹭鼻子，转回身慢条斯理地把衣服换好。

他忽然之间心情很好，眼睛忍不住弯了弯，连带着看自己刚穿上的这一身丑衣服都顺眼多了，出去前还破天荒地抬起手，把塑料模特头上那顶蓬乱的假发给扶正了。

…………

赶在上课前三分钟到了教室，江崇来不及回办公室拿u盘，也懒得再指使课代表跑过去再跑回来，于是走到第一排，随手拿起一个女生的课本，淡淡说了句，“你和旁边的同学看一本吧。”

江崇上课已经有五分钟了，教室里寂静无声，大家都抬头愣愣地看着讲台上的人，表情一样空白。

江教授今天似乎……不太一样。

大家都看惯了他衬衣黑裤的样子，偶尔穿得休闲些，但也是那种很精致又很高贵的休闲，像今天这样一件纯灰色大t恤和一条肥肥垮垮的裤子，真是……前所未见。

可是，就算这样，依旧是帅气好看的，肩宽挺阔，身姿笔直，一身优越骨架仿佛撑得起任何衣服，今天这样的穿着风格，反而增添了些许亲近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江教授今天讲课都是带着笑意的，眼角始终微微弯着，不明显，但那笑意不避人，没有遮拦的意思，是很让人心动的笑容，与平时那种上课风趣幽默的微笑之下总隐隐含着的疏离完全不一样。

坐在倒数几排一个靠窗位置的江岁抚着额头，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他原本进了学校就想往驿站走，结果被江崇一句冷冷的“你觉得事情结束了吗”强硬地抓来教室听他讲课。

江岁要在外面等，江崇不许，似乎人不在他眼皮底下瞧着就会飞了似的。

可是现在的江岁如坐针毡，座椅平滑，微微上翘，他却总不自在。

太久没坐在这种地方了吧，江岁扭头淡淡看向窗外。

太久没有出现在这种窗户明亮的宽敞教室里了，周围全是拥有青春神采，灿烂笑容的年轻人们，那样飞扬而有朝气，像是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们的。

这样灿烂而耀眼的阳光，对他而言，已经太久远，也太陌生了，甚至连明亮教室里的空气，呼进鼻腔肺腑里时都有些微微的刺痛，身体里最柔软的心脏到底还在跳动着，不是没有知觉，该疼的时候，一定还是会疼。

它曾经鲜活有力，后来在深夜冰寒刺骨的寒潭里游一遭，剜去了皮肉，冻伤了筋骨，扯掉了眼睛里明朗灼灼的希望，到了现在……

现在？

江岁轻不可闻地嗤笑了下，现在又怎么样呢？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江岁微微仰头，活动了下脖子，明明没坐多久，却已经期盼着赶紧下课了，他看到前面的三个女孩子格外不对劲，抬头望一眼讲台上的江崇，低头叽叽喳喳小声笑一会儿，再抬头望一眼，再低头凑一块笑，看上去情绪有种不稳定的激动。

江岁咧咧嘴，牙酸地想，怕是你们江教授套个垃圾袋在身上，你们也会不嫌弃地说欧巴好帅好帅吧。

右边有人拿笔戳了戳他的胳膊肘，江岁望过去，是一个短发女生，牙齿白白的，笑起来很爽朗。

“同学你没带书吗？要不要一起看？”

说着便把自己的书往江岁这边移过来，江岁一愣，笑了笑，想摆手说什么，那个女孩子又开开心心地问。

“你是什么专业的呀？专门来蹭江教授的课？”

江岁哑然失笑，压低声音礼貌回了句，“我不是学生。”

江岁嗓音低，又刻意再压低，女孩子似乎听得不是很清楚，眼睛眨了眨，问他，“啊？那你是哪个学校的？”

女孩子的右手边忽然冒出个脑袋，身体前倾，脸几乎诧异地低在桌子上看他，两眼瞪得溜圆，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活见鬼一样。

于安安以为自己一晚上没睡眼睛和耳朵都出了毛病，先是江教授，现在又是江岁哥。

几个小时前，这两人留在她脑海中的印象还没消除，一个一声不吭地捂着脑袋坐在地板上，满身湿淋淋的愤怒，淡漠的眼睛里却微不可察地含了几分被丢弃的急躁与委屈，另一个从不慌乱和生气的人，却脸色难看地催促着阿亘开车去了医院。

怎么几个小时后，这两人又同时出现了？

温柔炽热的夏风吹来，白色的窗帘扬起落下，于安安恍恍惚惚觉得，似乎有一个即将要发生的故事，正在眼前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