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堂前，乐水伺候许浑茶水时，得许浑吩咐去找雷诚，要一些可靠的人去盯衙门口放出来的人，从孟平芝提供的口供来看他们更加边缘化，但不排除扮猪吃老虎的可能，还是盯着叫人放心。

这会儿，许浑带着乐水从县衙的侧门出去。刚上了马车，孟平芝这回可算逮住了，三步并两步稀里糊涂也跳了上去。

许浑坐在马车内，手里拿着一卷书。抬头督了他一眼道“生怕你赶不上，还等了你一会儿。”

孟平芝瞧着他，着实看不透这位的行事。拿捏着分寸问道“少尹，您这话下官有些不明白了。”

许浑解释道“我这会儿要去粮署，又不想大张旗鼓，正纳闷找谁做导引呢，孟县丞过来的正是时候。”

说话间马车缓缓而行，孟平芝往前一冲，又把住窗沿才坐好。勉强挤了个微笑道“少尹大大方方去就是了，那是凶案现场有什么去不得的。”

“这案子原是你们县先审的，本官一没去验尸、二没去现场，不过问了几个案犯就漏洞百出，想来你作为代行的长官难辞其咎啊？”

许浑这大帽子扣下来孟平芝额上虚汗直冒，脸都快笑僵了。

“本官也知你以副代正，底下的人多有不服，又恰逢天灾。这些年好几个知县、县丞都是因为处置不当罢了官，这些缉盗断案的事你也该上心才是。”许浑摆出一副说教先生的口吻，好好与孟平芝讲了几句。

孟平芝似有些忸怩，只低头静静地听着。

许浑见他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心中对他生了些欣赏之意。又对他说“快到桃核街了，接下来往哪走？”

孟平芝抬头看向许浑，眼神有些吃惊。这桃核街原是旧称，后来由前任知县段思在改成南核桃街。

孟平芝试探的问了句“大人是栎阳县人？”

“黄卻他知道，没告诉你吗？”许浑有些不相信地看向他，又催促路该往哪里走。

孟平芝这才清楚许浑为何急着要把黄卻先治住，与乐水指着方向道“走到南核桃街中段，有棵大榕树的岔路往里拐走几步就到了。”

听到吩咐的乐水道了句“得了。”

许浑放下手里的书，想好好与他掰扯几句。“本官小时候在这里呆了几年，大些就去了京城，听说城外焦文山上的后土娘娘庙这些年香火不佳，是个什么缘故？”

栎阳城外西南方向五十里处有一座焦文山，这原是前朝赵国后期时发生的事情，当时西夏、北辽趁中原纷乱，也想抢一杯羹。偷袭京城后盗走了不少奇珍异宝，有一路驮着文献竹简经过一座山时，晴天霹雳将这一路的东西烧个精光，后世将这里命名为“焦文山”。

有传说这一路的东西早就被掉包了，烧他们只不过是装装样子，但是这些东西的下落一直是个谜。

“下官也是听说□□年前吧，夏雷落在庙里的星辰宫，一时烧了起来，竟毁了一大半。还好那一日庙里的道士一些去了炎帝庙打醮，一些去城里员外家做水陆道场。庙里留的人不多，索性没有什么伤亡。只是这些年没有银钱修缮，渐渐去上香的信众也少了，眼下就只有几位上了岁数的老道在那儿。”孟平芝说的很详尽，

许浑不免问道“你知道的挺细致啊？”

“上月中旬，有位儒商经过咱们这里，捐了一百两银子治灾，又留了九百两，让下官交给后土娘娘庙盯着修缮等事，下官端午节才上山拜会过老道长，所以知道的多些。”孟平芝道，

都说善财难舍，出手就是一千两显然十分阔绰。

当许浑还要问什么，驾车的乐水探进脑袋道“两位大人，粮署到了。”

京畿道各府衙均有屯粮，栎阳有水路，四通八达所以在县内置了粮署，加设了粮署主簿协理事务。整片粮署占地大概有十来亩地，有晾晒用的空地和仓署组成，仓署又分甲、乙、丙、丁四字仓，屯粮则是以粟麦、黍菽为主，菜干等物次之。

理所当然，县里的供奉的炎帝庙就在隔了五条街的山姜巷。

门房见来人是孟平芝，打着笑脸迎了上来作揖道“二老爷怎么有空过来。”

“过来瞧瞧，不用你们跟着，别惊动什么人，我们自己看看就是。”孟平芝沉着一张脸，门房看边上两位面生得很，可当中的一位身着深绯，自是贵不可言，当下也不敢多问，放他们进去了。

孟平芝来过几次也算是熟门熟路，直接带着他们去了丙字仓。丙字仓是装豆菽的，扈小满的尸体被投入方斗之中，这方斗有两人高。必是要两个人合作，若是吕顺还存在帮凶。

许浑很随意的转转、看看就出去了，丙字仓旁边正好是一片空地。这会儿天热又兼灾荒没什么可晒的，远处隔了一处院子。许浑指着那个方向问道“孟县丞，那里是做什么的？”

“是酱园，咱们县的清酱、肉酱供京城几位贵人府里的用度，也会零卖一些，手艺好，一年也有近百两的银余。”孟平芝道，

“这处进项县里做什么用？”许浑问道，

“添做码头修缮、造桥、铺路等事，也不用向上伸手了。”孟平芝说的很冠冕堂皇，想来他还没能管到这些上面去。

许浑好奇心重，一听说是手艺好，就想去瞅瞅。

二三十个大瓮摆的整整齐齐，上面都用尖顶状的箩簸盖好。酱香浓郁散在整个院子里，许浑砸吧着嘴，弯下腰从箩簸的缝隙往里看，色泽乌金褐亮、澄清通透，若是红烧螃蟹、清蒸蘸酱想来极是美味。

乐水也是头一次见，满脸的新奇，也同许浑一样瞧了几个，一时急着要小解，孟平芝指了院内一排屋子后头有地方解决，他撒腿就过去了。

乐水方便好了，原先他是从左边绕过去的，那里有些不干净，就不打算往回走，从右边另一条道走。

屋子右边放着十余个闲置的大瓮，想来是去年原料不多没有用上。有几个也是用箩簸盖着的。

乐水一时不知怎的猫着腰去看，连着两个是空荡荡的，看到第三个时忽瞧见一双眼睛看向自己。他吓得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嘴巴张得老大竟叫不出声来。

许浑和孟平芝正溜达着往这边走，许浑见乐水那边有动静，撇了一眼道“这孩子，坐在地上干什么！”说着话就要往里面走。

乐水愣愣的转过头，看向许浑的眼神充满恐慌与害怕，一骨碌爬起来冲过来，躲到了许浑身后。手扯着他的衣袖低声道“那里头……那里头……”

孟平芝见乐水话都说不清楚了，几步上前挑开盖着的箩簸。这回三位都看见了，被塞在里头正是失踪数日的皮闰。

许浑很懊悔今天一时兴起的出游没看黄历，也没卜个卦什么的。手扶着后排屋子的窗沿缓了好久，勉强心里受用些，再去瞧院中那些酱缸也只觉得反胃。

孟平芝先一步提出去县衙调派人手过来，留许浑看顾现场。当下粮署的米主簿匆匆忙忙赶了过来，看见缸里的尸首，心中也是一惊，拱手道“卑职栎阳县粮署主簿米赉见过少尹大人。”

许浑从未见过他，可米赉的称呼让许浑生出了警觉。只道“不必多礼。”随手指向尸首的位置问道“这人你可认得？”

“像是皮闰。”

为什么说像是呢，现在他们站的位置还比较远，一眼瞧不真切。

“你认得他？”许浑问道，

“县里衙役满员，若是要安排几位进来，都先塞到卑职这里。之后哪里有人手不够的地方再调配，皮闰、扈小满都是走吕菜头……吕衙役的门路进来的。”米赉瞧着年过四旬，说话还真没个忌讳，什么都敢说。

“区区一个衙役哪里有这本事，县里的几位老爷难道就不言语？”许浑拿这话去问他，看他是到底想来说什么，

“段知县在时，自然不敢，这些不过是前几任知县就任，使的捞银子的手段。二老爷也是这些年调来的，也不清楚这里头的事。只有三老爷这可是个实打实的巨蠹。仗着自己有好亲家，段知县称病后，就开始重操旧业。”米赉回禀时，音调低沉，眼睛盯着四周，生怕有人听到了。

“好亲家？谁啊？”许浑问道，

“黄卻的姑母嫁给了蕲春侯做妾，老侯爷纳妾时都四十五了，吱吱吱……难道一树梨花压海棠。”米赉说着一脸的鄙夷，

不过一个弹指，许浑神情变得十分整肃，与他道“你是想向本官揭发他呢，还是来嚼舌根子的，若是没有实证，这算是诬告。”

这突如起来的转变，让米赉后脖颈一凉。正巧这会儿，孟平芝领着仵作等人赶来了。

众人忙着把尸体弄了出来，再勘察现场，将院内二十几缸酱全部细细捞了一遍，又着人将后排屋子也搜了一遍，并没什么其他的发现。

许浑则躲在一处矮墙檐下避太阳，乐水跑了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袖道“少爷，我在南边的窗外沿边发现了一个字横着写的‘昌’”。

许浑眼睛一亮，见众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跟着乐水到了那处窗棂边上，弯着腰瞧了瞧就走开了。

许浑吩咐乐水把孟平芝叫了过来，老孟这一通来回，内衫都湿透了，朝许浑拱手道“少尹，有什么吩咐？”

“这里的事就由你们主持吧，本官有些不适先回去歇歇。”许浑这甩手掌柜当得干脆，说完扭头就走了，留下孟平芝在酱海之间自我浮沉。

回到老宅时，行思趴在正堂的桌案上小憩。许浑他们是打后门拴好马车进来的，所以没惊动行思。

乐水调皮的拍了拍她的肩，行思大惊，跳了起来大叫道“谁？谁啊？”腿碰倒了春凳正巧砸在乐水的脚面上，疼得他直嚷嚷。

行思瞧是他们才放下心，许浑在一旁偷笑道“叫你平白无故吓人，受罪了吧。”

乐水在堂屋前台阶上坐着，脱下鞋来瞧红了一大片，拿手自己揉了揉。

许浑又对行思道“可有什么吃的，正饿着呢？”

“做了些冷淘，家里没有肉燥酱，我看市面上的肉酱还不错，咸津津的卖了些回来，说是官府粮署自己制的，只供一些京城的贵人们享用。”

还没等行思说完，许浑和乐水做干呕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