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又过了两日，淮南道按察使符有捷奉上命到了庐州府。

在州府的政事厅，几位见礼、互通了姓名。符西司看过案卷，心中也有数了。

第五述暂领州务，又是郡马爷，便由他坐在大案前的首位。这里的台案桌椅用的都是南榆榉木，式样倒是与黄花梨的差不多，许浑看着有些喜欢。

符西司坐在右下首的位置，饮半杯茶后道“鄢经略的意思是，罪臣年昆阳降三级上报朝廷，由吏部发配；枞阳县黄钟怠慢钦使、官风不正、断案不清免其职务，革其功名，遣返原籍，诸位看如何？”

符西司眼神飘忽，在许浑和霍无忌之间，询问他们的意见。

许浑掩袖打了一个哈欠，侧目看向霍无忌道“你觉得呢？”

霍无忌在刑部是从书令慢慢熬上去的，律令条文他最清楚不过。对于年昆阳的处置很明显没有重惩，想来这里头的猫腻不少；而对于黄钟的处置又颇重，这一抑一扬，霍无忌也思量不出是个什么名堂。

商量定了，午后由符西司升堂宣判，霍无忌在侧陪同。

许浑乐得抽身，在衙署用过饭后就告辞回驿馆，整理行囊，预备明日出发回京。

刚到驿馆门口，突然有一位青衫高髻的妇人越过众人跪在许浑面前，面容凄楚道“大人，大人，求大人救救我弟弟。”

说话间还不住磕头，身边的高融刚要阻拦，许浑摆了摆手，心说早知道就快些启程了，如此尾大不掉，哪一日是头啊。

只得扶起这位妇人，对她道“大嫂子你有什么冤屈，你到州府衙门去说，淮南道的按察使到了庐州，定能给您伸冤的。要不我让护卫送你过去。”

妇人拭干了泪痕道“不是什么冤案，奴家是田府千金的奶母，有个弟弟叫雪柳的，大人可还有印象。”

许浑端看妇人，与雪柳长得是有几分相似。又问道“他怎么了？”

“大人审的案，说姑老爷的死和弟弟有关，咱们是奴才不敢辩驳，眼下姑太太要将弟弟发卖出去，奴家向人牙子打听过，那家庄户把弟弟买去是替他家征兵的，蔚州戍边，苦寒之地，这人也活不成了……”刚收了情绪的妇人，越说越伤心不免痛哭起来。

“那你来求我是什么意思？”许浑有些摸不着头脑，

妇人止了哭泣道“我家老爷说，大人您是最慈善之人，况且弟弟年纪不过十六七，被姑老爷调教了一两年也知道些眉高眼低，煮茶侍奉自然不在话下，求您收留他吧。”

高融有些不大乐意，这是来呛行的。大大咧咧说道“哪里就与我家大人有关了，这种防主的奴才，咱们大人可收不了。”

妇人看着高融凶巴巴的，怯懦的缩在一边，不敢搭话。

许浑横了他一眼道“对女子要客气些，你后面也是要成家的，行思她本是孤女，你这般言辞，我就不乐意给你做主了。”

高融自知失礼，向妇人赔罪，退到许浑身后，不再言语。

许浑思量片刻未置可否，又安慰了她几句，先把她哄回田府。

自己到屋内，用年月日起了一卦。得到第四十五卦——萃卦，上坤下兑，异卦相叠。《象》曰“大吉，无咎，位不当也。”

九四算是大吉大利，没有灾难。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雪柳或许是条媒介，就像是临水自照。只看到自己，却不清楚这水面下到底隐藏着什么。如今一切都还不明朗，但许浑相信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的。

这样许浑也安心不少，又吩咐高融拿了十六两银子去田府，田以泽替他姑母做主收了十两，算是半卖半送，晚间人和身契都送了过来。

来时雪柳只带了个简单的包袱，里头是自己攒的梯己和一两件简单的粗布衣服。

说起许家的仆妇，高融、钟永望两个算不上是下人，只是拜在杜叔名下学武，应了些许宅的差事而已；翠绣是许母的陪嫁，到许家原本是让她做童养媳的，没成想许浑自己出息，翠绣也不奢求什么了，只默默伺候老太太而已；

行思是许父十多年前做县尉时，救的一小女孩，那时许家日子渐渐有了些样子，所以就留下了这孩子；红珠是两年前，老太太去栎阳祭祖时，在半路上捡的孩子；万婶原先是大户人家的二灶，那户人家被抄了后发卖出去的，许浑觉得府里应当有一个好厨子，也不计较银钱把人买了回来。

所以说除了厨娘万里花，雪柳是第二个许浑花钱买来的下人。

许浑看着眼眶微红的雪柳，只道“你的名字不好，到我这边做事要把名字改了。”

雪柳跪下道“请老爷赐名。”

许浑顿了一下道“你也同高融他们一样，叫少爷吧。”

雪柳乖觉低头称是，也不说话静静候着。

许浑问道“你本家姓什么？”

“姓乐，奏乐的乐。”

许浑仰头想了想道“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你又是惯会做茶的，用你的本姓叫乐水好了。”

乐水对着许浑含蓄一笑，拱手道“谢少爷赐名。”

高融这时又捧了些东西进来，许浑一看就明白是去金笔轩挑拣的东西。高融一一打开给许浑过目，原挑中的那块金晕缠枝的砚台和牛角狼毫笔竟也一并送来了。

“这东西是什么送来的，你也不先拿过来给我过目。”许浑话语间似有嗔怪之意，

“有位田大人来拜访时，有伙计前后脚送来的，少爷您在会客就没有打搅，后来又忘了这茬子事。”高融说着摸了摸后脑，脸色露出些歉意，

许浑将屋内书案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收到匣子里，思量了会儿对高融道“别杵这儿了，该收拾的先去收拾，乐水你也跟去看着。”

高融和乐水刚要走，许浑又添了一句“高融，乐水还小，你……你多担待着吧。”

高融闻言看了一眼身后的乐水，点头答应。

霍无忌那边审结了案子，符西司在和景楼设宴款待，许浑推说赶路连日疲惫没有过去。

直到戌初，霍无忌和白衡才回了驿馆，许浑见他们酒足饭饱的样子，一脸愤懑。

许浑也不去管霍无忌是否疲乏困倦，拖着他在里屋商量，定了回京的线路，又命高融把路线给了阮郎将。

这一路回京后面走的就是陆路了，为赶在端午节前回京，他们还是要辛苦一些。

四月廿九：吾将为咸池，当之尽不宜。出入多不利，相克有灾情。

紫宸殿内，圣人大案两边各摆着两件博山炉，这铜炉的式样是仿西汉做的，圣人很喜欢上头精美的莲花绘图。

博山炉内升出淡淡清烟，闻之沁人心脾、有提神醒脑之效。可案前坐着的圣人脸色却不见得有多好。

卜内侍在旁，小心奏道“圣人，外头窦尚书求见。”

圣人长吁了一声，唤上宫婢简单洗了一把脸，即刻请窦公进了内殿。

窦公敛衣下拜，躬身施礼，由卜内侍扶起，还拿了一个绣墩与他坐。

“蔚州初定，万事开头难。朕打算采纳定王的提议，在几处要塞设都护府筹备军事，安定疆土。”圣人说着将按上一封奏疏让卜内侍递给窦公看，

窦公看了一个大概，觉得不错，大为赞同“定王在军事上是有些看法的，这提议很好。”

“朕本还为银钱发愁呢，前些日庐州府上报了一处金矿。工部的急递已经进京，说是有上百斤之多。”圣人说着脸上牵强的扯出一个笑容，

窦公看出圣人的疲惫，安慰道“天佑大楚，圣人无忧，应保重龙体为上。”

圣人指向殿中侧放着一面极为详尽的堪舆图，又道“云中、保宁、北庭、安东、南燕、顺西，这几处是太子、定王与兵部、枢密院商量出来的，你瞧着如何？”

窦公看着舆图中画点标注的位置，颔首道“这几处是用心思量过的，较之先前更加妥当了。”

“老蓟又向朕哭穷，说现今国库的开支就算加上那处的金矿，也只够建四处。”圣人用手揉着眼睛，说出这话来试探窦公的意思，

“也是，自开春后京畿道周遭的雨下的就少，清明后一日赛一日的热，有几处已经报了旱灾。”相对于军事布置，窦公更关注民生，借这个档口又提了一句。

“朕心里明白，自先帝起边境战火不断，国库久耗，也该与民休养生息，可……哎”圣人眉头难舒，不知如何取舍，方为上策。

圣人饮了半口三清茶，又道“那便依户部的意思吧，北庭、安东、南燕、顺西四处先行设立。你瞧着怎么样？”

窦公看着舆图上几处的位置分布，心中想着圣人这次召见的含义定不会是询问这么简单。

“都是险要的位置，很是恰当。”窦公道，

“其他三处都护的人选都有定下了，只是南燕，你也知道范邕在那里驻守，平白添一个上官给他，他自是心里不舒服，只怕底下的人也跟着浮躁起来，坏了事就不好了。”

圣人这话一出，窦公脑子里快速闪过几个名字，栾相、茂国公、扁老将军，哦，还有他自己。

圣人的意思，窦公哪里不清楚，起身道“臣愿领命前往。”

圣人欣然一笑，老有慰藉的样子这才松了眉“仁礼你这次去，朕把栾相的次子栾缴白，和你儿子窦勉给你做左膀右臂，这样你行事也轻省些。”

窦公苦笑，起身谢恩。他知道圣人的意思，蔚州那边短期不会有战事，加之辽国国主抱恙在身，朝内不稳，怕是十多年不会再举兵，这次去或许另有其他用意。

圣人招手，卜内侍从一旁的八宝木隔顶柜中拿了一个锦盒递给窦公。即道“这东西到了燕州见过范邕后，你再打开。”

窦公双手接过，心里跟明镜似的，就知道这差事没那么简单。

那厢外头的内侍李昌隔着镂花的楠木殿门，高声道“陛下，午膳已摆在东次间了，请预备移驾用膳吧。”

窦公深施一礼，言道“恭送圣人。”

圣人由卜内侍扶着走下了御座，经过窦公时驻步道“霍无忌这次的差事办的不错，你不在京，也没人帮你看着他，朕已下诏命项競回京任刑部左侍郎，原侍郎陆熠为右。”

窦公嘴上满是感激，心中发苦。虽说项競也是他的弟子，可他跟霍无忌两人那是一点不对付，不知是上辈子的冤家，还是属相上犯冲，弱冠前那会儿，每次聊不上两句他们就能打起来。

之前窦公就打听清楚了，大理寺积弱，兖州水防案后圣人有意重整官员，现将郁铭升任大理寺卿，少卿只补了一位原江陵府提点贡九章，吏部那边也透出了风声，霍无忌将升任少卿。

窦公自坐了软轿出宫，看着怀里的木质锦盒，拆了封条，看了里面的公函。

四月的天，在轿子内竟捂出了一头的汗，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水，不动声色将东西收进了衣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