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还太早的缘故，公司里空无一人，安静到能清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啪嗒。

穿过随着感应亮起的走廊，站在练习室门外。

灯灭了。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推开门，走进去，打开手边的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呼了口气。

小时候好像很期待每一次的演出，在Watts中国巡演的纪录片影像里，无论是上台前还是结束后自己总是积极享受着的。

所有的邀请都欣然接受，对那时的自己来说，音乐应该是一件能带来快乐和成就感的同时，还能暂时麻痹掉痛苦的宝物吧。

而现在，除了在表演中能全心投入，“期待”或是“渴望”这种情绪，再也没出现过。

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可从去年开始，他好像再也没办法对小提琴演奏这件事抱有纯粹的爱意了。

9号在纽约林肯中心的独奏，10号纽约茱莉亚的开学音乐会，16号在洛杉矶沃尔特·迪斯尼音乐厅的独奏，这三场结束后今年音乐季第一阶段就将暂时告一段落。

从开始学习小提琴的那一天开始，家人就在打听收集名琴了，拍卖会、私人收藏家、基金会、名琴协会……

优渥的家境让自己使用的第一把成人标准琴就是历史名琴。

可在出道初期，它们的风头远远大过演奏本身。

“Vincent Song，一位私人拥有1708年‘红宝石’、1717年‘夜莺’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和1742年‘威尔顿勋爵’瓜内利小提琴的青少年音乐家。”

而这，仅仅是自己身上最醒目的标签之一。

2012年，是想起来就会感到生理不适的一年……

开始吧，先专注于当下的事情，他顺着自己的节目单往下演练：

Paganini：Contabile、Boccherini：Menuet、Elgar：Salut D'amor Op.12、 Saint Sa?ns：The Swan、Beethoven：Romance No.2 Op.50、Bach：Violin Sonata No.3 Largo、Chopin：Nocturne No.8 Op.27 No.2、Srasate：Zigeunerweisen Op.20、Bach：Aria Sul G、Secrect Garden：Adagio……

……

李知勋平常起的不算早，但偶尔也会在练习开始前到公司找地方写点曲子。

他是以第一名通过选秀考核进入公司的，但所有的自信都在忙碌的练习中渐渐被磨灭。

僵硬地学习陌生的舞蹈，动作滑稽又可笑，他真的可以在这条路上出头吗？

但总不会比单簧管更难了，他的身体难道还能阻碍他学跳舞吗？

努力是有回报的，经过日复一日的练习，无论是舞蹈还是声乐，他渐渐成了同一批练习生中的优等生，一切都好像慢慢步入了正轨。

每个月都有新来的人。

虽然从没专门学过舞蹈但跳的超好表现力也强的权顺荣，身材外貌完美契合爱豆要求的金珉奎、全圆佑，嗓子条件优越传达力强的夫胜宽，拥有超高辨识度怒音的李硕珉……

不是不焦虑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的舞蹈和唱功都会越来越好，到时候自己还有什么领先于别人无法被取代的东西呢？这样的外在条件，凭什么冲出练习生的重围成功出道呢？

不能放弃这么多年的音乐底子，这是仅剩的优势了。

作曲，不单单只是兴趣，一定要做出成就来才行。

但没有引路人，独自摸索着尝试太艰难了，断断续续一年，写出的东西都没办法让自己满意更别提引起公司的重视。

我真的有这个天赋吗？我真的能在这个领域建立起优势吗？

找不到破局之法，也依旧不能停下，如果连最起码的坚持都做不到，作曲就真的只是个笑话了。

从电梯出来就听见了琴声，这才想起新来的练习生说过要早起拉琴的。

李知勋站在门口朝里看去。

还是熟悉的陈设，那个人明明只是穿着一身简单的运动服套装站在空无一人的练习室中央拉琴，自己却仿佛置身可容纳数千人的音乐会现场。

尽管从没练过小提琴，但五年单簧管的学习生涯让他拥有扎实的古典乐底子，何况“神秘园之歌”他以前也吹奏过。

极度出色的渲染力，这是带给他最强烈的第一印象。

不安、忧虑、思忆、眷念……浓烈又厚重的情感让他的眼泪也跟着流下。

好厉害……这就是真正的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吗？

拉琴的人已经放下了琴弓。

李知勋看向镜中人，紧闭的双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仿佛笼罩着一层久不散去的悲伤迷雾，像是深陷他自己的神秘园中……

这和昨天那个笑起来开朗随和又可爱的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将这首曲子演奏得如此摄人心魄……

李知勋不受控制地推门靠近，眼前人转过头来和他对视。

那人的眼泪顺着睁眼的动作一粒一粒划落，平时就幽深诱人的眼睛在水光下更显清澈，他一瞬间屏住呼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一高一矮沉默地相视着落泪。

“哥要开始练习了吗？”宋一一看了眼时间，八点半而已。

李知勋意识到自己打断他的状态了，“啊，阿尼，我只是提前过来了，对不起啊，打扰你练琴了吗？”

宋一一摇了摇头，“我已经练完了，所以才停下的，哥没有打扰到我。”

李知勋越想越觉得自己刚刚太鲁莽了，“我只是觉得你拉的很棒，所以……”

宋一一笑出来，这个哥哥太可爱了，脸都红了，“谢谢哥，我也觉得挺不错的。”假装没有看见李知勋的脸上的湿意，他做出被表扬后很自得的样子。

看他真的不介意，李知勋也放松下来，“我学过单簧管和钢琴，我是真的觉得你拉的特别好。”他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只是在无脑吹捧。

“那哥才是真的厉害，我以前也学过管乐器，但好像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肺活量撑不起来。”

李知勋看他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和昨天差不多的微笑，但似乎又多了些什么不同。

“我现在已经放弃了。”

“因为我的个子，气息也不够，从来没拿到过什么好的奖项。”

“单簧管，并不属于我。”

怎么会甘心呢，因为先天限制而被迫放弃，从前坚持苦练的那么多日子又算什么？

“你不一样，哈那，你是有天赋的，我听的出来，你完全可以去走职业道路的，要珍惜它，不要放弃。”

“来娱乐公司当一个看不清未来的练习生，太浪费了。”

宋一一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和难过，却还是真挚地劝告自己。

真善良啊，这个哥哥。

他把琴小心地放入琴盒，合上盖子，前后翻转的看了看自己的手。

只是……

和小提琴的缘分，从正式踏上职业道路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他拉过李知勋，靠墙坐在了地上，偏头停顿了下才开口，“哥哥，你了解棒球吗？”

李知勋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懵懵的点头，“我挺喜欢棒球的。”

“我呢，以前是棒球选手哦。”

李知勋简直不敢相信，小提琴拉的这么好还去做危险的运动选手，怎么想的？

看着他的震惊模样，宋一一笑起来，“其实也没那么危险啦，棒球又没什么碰撞，我也没怎么受过伤，手更没有了。”

“我呢，最开始在日本学软棒，只学了大概一年半就和日本队一起拿到了那届世界少年软式棒球锦标赛的冠军。”

“听上去很有厉害吧。”

“后来发生了些事情，离开日本回中国空了一年没接触棒球，之后又回美国重新学硬棒。”

“总共打了四年多棒球吧，真的拿了挺多冠军的，我还拿过IBAF世界青少年锦标赛的mvp呢。”

“哥你知道吗，我从小投球就很快，到十四岁结束棒球生涯时已经能投出150+的球速了。”

“我会的投球种类也挺多的，直球、变速球、慢速球、伸卡球、滑球、指叉球……我全部都能投的很好。”

“呆过的球队遇到的所有教练，都说我拥有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投手的稀有天赋。”

“但是，哥你猜我打什么位置的？”

李知勋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个铺垫听上去……“不是投手吗？”

“哈哈，阿尼哦，我是右外野手哦。”

“每次到一个新的球队，新的教练总是会让我尝试投手，因为他们觉得我的天赋真的太好了，不做投手就是浪费，但我每次都没办法很好的胜任那个位置。”

“打棒球呢，需要投捕组合互相配合。”

“然而每到比赛的时候。”

“捕手让我投坏球，我投了个好球；让我投慢速球，我投了个指叉球；让我投直球，我投了个滑球……”

“他们认为我不信任他们，没有捕手愿意和我搭档了。”

“教练让我相信他们也没用。”

“后来实在没办法，因为我反应很快也能长投，就让我去右外野了。”

李知勋看着旁边的人，明明是笑着说的，悲伤却那么浓厚。

“我真的很喜欢投球，不做投手也积极练习投球，一直没有断过学习。”

“其实，不是我不想信任捕手的判断，是我没办法判断他们让我投什么球。”

“哥知道的吧，投球前捕手会给投手打手势的，但这个手势不是固定的，每隔一段时间或者练出了一种新的球，就会变化。”

“我不投出他们想要的球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忘记了它们的含义。”

“我真的老是混淆现在用的手势和之前用过的手势。”

“明明比赛前背的好好的，投球的时候脑袋怎么就反应不过来呢。”

“教练问我为什么不信任他们，我要怎么回答呢，说自己愚蠢到连简单的固定手势都记不住吗？”

“我只能去做右外野手。”

“在这个位置我同样能打的很好的，总是能及时接球传回本垒反击，做打手的时候也总能打出安打和本垒打。”

“我好像证明了我不做投手一样是全场表现的最好的那一个，一样能拿到mvp。”

“我收到了好多NCAA名校的邀请，要提前预订我以后去他们的球队打球。”

“特洛伊人队、棕熊队、狼獾队、金熊队……”

“这样下去一步步按部就班的，早晚有一天能进入大联盟打球。”

“但我拒绝了。”

“赛季最后一场青少棒比赛结束后，冠军也拿到了，mvp也拿到了，我也退出了球队，再也不做棒球选手了。”

“因为我发现，我越来越没办法接受别的投手在场上投球，而我只能在他的左后方去补漏这个现实。”

“看着他上投手丘，看着他投出的球被安打，看着他投出四坏球，看着他被盗垒，看着他送打者上垒，看着他投的球被本垒打，看着他体力不支，看着他下投手丘。”

“我还要开朗地安慰他，没事儿的，投的很棒，就算打过来了我也会全部接住再传回去的。”

“好嫉妒啊，真的，因为记不住手势这种可笑的理由而不能做投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投球，太痛苦了。”

他看到李知勋又落泪了，轻轻帮着擦去。

“哥也是一样吧，被迫选择放弃单簧管的时候，很难过吧。”

李知勋跪起来抱住他，把脸埋到他的脖颈上。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头要吃，果然没错，包括面前这个长相帅气天赋也令人艳羡的人。

“是啊，很难过。”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别人能拿第一名。”

“为什么不能长的更高一些。”

“早知道做不出成就为什么要学单簧管。”

“如果之前没有接触过，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有天赋，我却什么都没有呢……”

宋一一按住他的肩膀，拉开距离，抬起他的头让他和自己对视。

“没有人是没有天赋的。”

“我昨天有看过哥跳舞，当时就很惊讶，为什么能跳的这么出色，好的学习能力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而且，哥，你还很年轻，你还有很长时间去接触很多不同的事，一定会找到自己比别人优秀得多的天赋的。”

李知勋看着这双眼睛，只觉得它好像会催眠一样，把自己的大脑泡进了那潭湖水里，不由的就相信了他的话。

我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天赋的。

宋一一看他情绪稳定下来也放下心来，“哥你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李知勋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记录灵感的，但现在早忘光了，身边没有电脑就是会不方便。

“我最近在试着作曲，本来是想着能在练习开始前抽时间做做曲子的……”

作曲？

“我能听听看吗？哥以前写的东西？”

李知勋想着他也是学音乐的，会提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也说不定，拿出手机找出储存的文件夹，“都是一些片段，完整的曲子写的还不好。”

看着宋一一接过手机听得专注的样子，他后知后觉感到了一些羞耻。

平时一起练习的哥哥弟弟们都会夸他写得好，但他知道他们只是因为关系好所以才这样的，公司的老师们就从来没肯定过他的曲子。

会不会被从小学音乐的宋一一否定呢？

他突然有些坐立不安起来，跪坐在地上，手紧紧捏着裤子的边角，呼吸也急促了一些。

过了好久，宋一一郑重地把手机还给他，盯着他一直看没说话。

李知勋简直要喘不过来气了，这是什么意思？刚刚眼看着他把列表上所有条目都播放完毕了，一首都不行吗？

“哥是认真的吗？”

“什么？……果然很差吗？”

“阿尼，我是说，哥明明做的很好不是吗？为什么还要说自己没有天赋呢？这就是哥的天赋啊。”

李知勋没说话，仔细打量他的神色，想确认他是不是在安慰自己。

宋一一迷惑了，这哥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很有天赋吗？

“我平常接触古典比较多，对R&B和爵士也有些了解，虽然不太听哥写的这种曲风，但旋律我是听得出来的。”

“节奏很好，乐器搭配的也很舒服，和弦也很丰富，长旋律还能保持这么完善对称的乐曲结构真的很难得，和下一个旋律间的连接也很流畅。”

“每一个段落都很完整，风格也很不一样，想象力和情绪感知都很优秀……”

“这些不都是哥的天赋吗？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好呢？”

李知勋一瞬间头皮发麻，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感受。

“我、我很有天赋吗？我写的、写的还不错吗？”他只觉得自己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当然啦，难道没有人夸过哥吗？作曲不就是那么回事，哥只有相信自己的曲子是最好的才能写的越来越好啊。”

“相信我，哥，你刚开始作曲就能写到这种程度就是很有天赋，真的，作曲最重要的就是坚持，不停的写，每天记录下灵感然后一直写，哥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作曲家的。”

李知勋失笑，“我也没想过做什么优秀的作曲家，要是出道了能唱一些自己写的歌，我就很满足了。”

“那当然没问题，以后哥出道了一定唱的都是自己写的歌……啊，我没告诉过哥我就是学作曲的吧！”

宋一一想起来自己应该没有介绍过自己的背景，只待一周确实没必要告诉别人，不过这个哥哥……

“作曲？我以为你是专门学小提琴的，不，你……你是读的艺术高中吗？”

宋一一摇头，“我没上过高中，我现在在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念作曲系。”

李知勋觉得自己耳朵像是不太好使了，“你在茱莉亚念书？然后你过来Pledis当练习生？社长是你的亲戚吗？”

他简直想象不到还有人会放弃音乐名校来当爱豆，上一个还是刚随着Super Junior-M正规二回归的Henry前辈吧。

“我不认识社长啊，我只是来韩国探亲被邀请过来试训的，下周还要回纽约呢。”

“回纽约？”李知勋喃喃，“是啊，怎么看也没有留下来做练习生的理由吧……”

“我有一些作曲的资料，包括我以前作曲的心得还有茱莉亚的课程讲义之类的，虽然我大多写独奏、四重奏、小型交响曲什么的，但音乐都是有共通之处的嘛，哥应该能得到一些收获的。”

不管他会不会留下，李知勋想，这份相遇都是上天赠予自己的礼物吧，“谢谢你，哈那，真的，我很开心被你认可。”

宋一一摇摇头，抱住李知勋拍了拍他的背，“不用谢，哥，我也很开心，你找到了自己的天赋。”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相拥着，他们好像从彼此身上获得了一点点对抗世界的力量。

“哥你想听听我写的曲子吗，在大家还没来之前？”

“当然啦，我很期待来自茱莉亚的作曲家写的曲子。”

“我写的当然是最好的，哥，你以后也要像我这样有自信才行。”

“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起going～going～going～

今天是Joshua和Vincent的生日呀！

来一个长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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