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边际，细小的碎石被光晒得滚烫，滚向四方。失控的阴影直直冲到前方，扬起细碎的沙。

风声夹杂尖锐的鸣笛声，耳边有几声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阿真，阿真……”苍老又无力。

夕阳残血。

“程璞真！”那个身影向她而来，眉眼温和，与几年前无二。

浓烈的花香冲入鼻内，压住了潮湿的铁锈味。

“於……”

“做人果然不能恋爱脑……”

倒在血泊里的人艰难地睁开眼睛，发出含糊的音节，顷刻间，种子破土而出的响动声窸窸窣窣落进耳。

“宿主，别发呆了，你已经死了，车祸。”系统等得不耐烦，好心提醒。

程璞真闻言，缓慢抬起头，停止了回忆。

她在濒死之际，从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系统在实习时，记录过其他系统里刚死不久的宿主：大喊大叫，抱头痛哭，以头抢地。相比之下，程璞真已属冷静。

她笔直地站在窗前，拍拍白色外衣，将袖口的灰尘和花瓣除尽，安安静静地用小梳子把发间的泥土梳落，面容沉静，敦肃得像座雕像。

“第一个任务，第一步，打开这扇门。”

白发女人站在总裁办公室的门前，迟迟没有进去，她抬起苍白的脸，轻微下垂的眼角流露出些许迷茫。

“您刚才的回答符合系统要求，您是本系统的第一个宿主。稍安勿躁，任务即将送达。”

几十分钟前，系统的数值检测器到了刚死亡的她，按照设定抛出了问题。

“姓名？”

“程璞真。”

“死亡原因？”

“车祸大出血。”

“是否愿意进入本系统？若选择否，系统会立刻脱离，您会当场死亡。”

“……是。”

找宿主，每个系统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它是恋爱脑系统，设定的找人的要求只有一个，恋爱脑。

眼前这个面色冷淡的女人，一脸生人勿进的距离感，让系统想起了瞥见过一眼的的山水画。

水墨为骨，轻描淡写，从任何一点来看，她都与系统的主营业务搭不上边。

经系统追问，几个小时前，程璞真为了见自己暗恋多年的人，从不参加同学聚会的她，带着精心挑选的花束盛装出席，路上遭遇车祸而死，留下一个小花店和她相依为命的姨奶奶。

系统不会止步于了解到这部，它有完善的任务流程，包括搜集信息。在与程璞真闲聊同时，全面采集了程璞真生前的人际关系信息。

受宿主主观权限影响，以及信任度过低，系统仅仅能了解到一些公开的浅显信息。宿主承认那个名叫於紫镜的男人，是她赴约的理由。

系统点开於紫镜的信息。

於紫镜，出国前就有了自己的恋人，感情稳定。在今天与程璞真见面之前，仍未分手。

系统：“去见他，后悔吗？”

程璞真打开窗，吹着高楼飘来的冷风，裹紧了衣服，低头盘弄手里已被擦干净血迹的佛珠串。

她拒绝继续回答。

系统与程璞真的信任度为百分之五，它被迫停止这个话题，经历过任务世界，等到信任度提升，它有把握会了解得更多。

程序设定里，系统不能随意透露信息给宿主，它酝酿了好一番，捂住了自己的嘴。

“毕业后，你们从未有过任何联系，为什么这次要来见他？”

“与你无关。”程璞真对初来乍到的系统仍有警惕心。

“您死了，通过系统任务后，还是有机会回来拿回自己的一切，远离不祥之人，找到一个更值得的人，发展自己的事业。”

程璞真听到系统的话，脸色更白了些。

“本系统是恋爱脑系统。每一个剧情世界伊始，会将世界资料传给您。当您在随机的特定情景时，会触发选择题。

系统会提供两个选项引导剧情，您可以选择其中一个。攒够功德后，您可以回到现实世界。请谨慎，选项功德值对您不可见。

每个世界的选择题数量不固定，任务时间不固定，从你出现到死亡，期间所触发的选择皆有效。”

程璞真点头：“回去开店。”

系统给予肯定，向她发来了更多的资料。

窗外的白云转为墨色，程璞真把表情藏在被风吹起的长发里。

她骗了系统，生或死，没什么两样。

程璞真一出生就没爹没妈，记事起身边唯一的亲人是姨奶奶程卓，脾气古怪，神神叨叨，身为亲人，时常挑她的刺。

系统提到的花店，是程璞真未出生前就在的老店，半死不活，濒临破产。几年前，她狠下心用大价钱招了个员工，员工干得挺好，力挽狂澜，花店起死回生。

眼看花店即将抢救成功，员工的辞职信写得突然，字里行间透露对薪资的不满。自那以后，花店再也没有闲钱再招一个员工。

前阵子有出手阔绰的买家想来接手。程璞真一盘算，瞒着所有人，卖了和姨奶奶一起回乡养老。就差签字了，老太太来搅了局，咳嗽半晌，吐出一口血，当众对着她破口大骂。

“我不要这棺材本！”

积攒多年的面子和里子像藏在粗粝外皮里的柔软棉絮，老太太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一通抖落。

巴掌清脆，她狼狈得推开包厢的门，用白袖子擦干眼泪。

程璞真对自己破破烂烂的一生没什么留恋，偏偏留下一个执念。

於紫镜，系统口中的不详者。从和系统短暂的十几分钟相处时间里，系统对於紫镜有了突如其来的恶意。

能使白骨复生，程璞真本想借着它的风找於紫镜。

“这个计划得缓一缓。”

若要再提，可能会招来意外，程璞真将窗户用力一拉，避开心底呼之欲出的的名字。

手腕一动，佛珠从断线里依次跳出，撒了满地。程璞真难得慌了神，双膝跪地，一身白衣沾上了点点黑泥，水腥气上涌。

她一粒一粒地捡，用手抚没尘埃。

颂声在记忆内的古殿泛起波澜，燃烧殆尽的香灰被空气剥蚀，落程璞真收回了自己的对他的妄念。

“系统，空间里有……”

窗外的风雨来得蹊跷，雨珠拍击窗户。玻璃紧绷，裂纹在漆黑的瞳孔里绽开。

“没有，别发呆了！下大雨了快去。”系统提高了音量。

程璞真脱离车祸的时间不久，系统的催促一次比一次急。时间紧促，她整理了衣着后，一重一轻敲击。

门开了，白光大作。

“恋爱脑系统，第一个世界，开启。您好，我是语音播报系统。”

语音AI的声音如春风般温和轻柔，与她刚听到的流水线系统音截然不同。程璞真眉头舒展。

“您好。”

语音系统是很久没见过模样这样好看的宿主。

“考虑到您是新人，第一次世界会在开始前把剧情传播送给您。”

程璞真眉头一皱：“系统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任何一个世界，我在开始前，会得到所有资料。”

“系统没有收到相关消息。”语音AIi有了波动，似乎也有情绪。更改权限一类事，它无法察觉。AI语音没有任何权利，它只能灵敏地执行任务。

“如果有变动，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您。”AI发送了一个委屈的黄脸小表情。

程璞真用手示意语音系统等等，她不断地呼唤初始系统。

语音系统是一个无意识的AI，它见过无数个和白发小姑娘相似的人。

程璞真还会经历多少个世界是未知数，最基本的剧情无法了解，无异于暴露在危险之中。任何一个按下的选项，都关系着她在世界里的存活时间。

活得越久，触发的选择机会越多，她能攒的功德会更多。

若不清楚剧情，答完第一个选择题之后，她会因意外因素致死，被迫传入下一个世界。进入的世界越多，她复生的机会就越小。

“呼叫恋爱脑系统，你的宿主遇到了问题。”它按下了沾满灰的求助键。

“给我一个解释。”程璞真向AI要了炷香。

一炷电子香燃尽，殷勤地恨不得端茶倒水的系统成了哑巴。

“来不及了。”AI说。屏幕上的倒计时由浅白转为深红色，触目惊心，“再不接受信息，你会被抹杀。”

吹灭香灰，不安在心底滋生，程璞真深吸一口气：“你把剧情给我吧。”

“接下来你将扮演这个世界角色是……”

光晕流转，声波消失，睁开眼后，她一身的白衣变成了干练的职场西装，模样和车祸前一样。

程璞真看着空气欲言又止。

“你现在的衣服就是原来的白衣化成的，所有的东西都还在。”系统说完又没了声。

她一摸口袋，摸到几个补丁，佛珠还在，身上多了包。

“苏殊！”

程璞真转头，西装革履的地中海男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拿笔签了一份文件交给下属。

“让你把文件交给许总，漏了一份，这份是刚打印好的，马上去！”

AI的剧情还未传达，程璞真瞥见了男人的签名，姓王。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只得选择谨慎点头。

男人目送程璞真拐过湾，直到消失。

“王主管，许总刚刚在会上大发脾气，你现在叫这个实习生去送文件，明天咱不就得再招一个了？”

地中海男人摇摇头：“这个是许总亲自招的。”

大理石柱后，程璞真拿着笔，把身份和地中海刚说的话串联在一起。

“角色是苏殊。”AI突然出现，戳了戳程璞真，播报完了剧情。

苏殊，未来继承财团的大小姐，苏家这一辈唯一的血脉。命运多踹，28岁时，死于未婚夫许宜的婚礼上。

程璞真憋着心里一团火，拿着文件，想毫不客气地踹开总裁办公室的门，身份卑微迫使她冷静。

她现在不是苏家的苏殊，是被掉包到普通人家的苏殊，她的养母，在重症监护室等她。

门缝透出一束寒光，来人屏住呼吸，悄悄地推开门，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谁？”

修长的手指掩住面容，他用手支着桌子，挣扎着起身，虚空地朝前凌厉一指。

程璞真攥紧包里的冰冷的剪刀，缓慢远离声源，平底鞋和地板碰撞擦出微弱噪声。

“公司不准染发。”

而后，他重重地倒下。

程璞真松了一口气，合上虚掩的门。

剧情世界里的许宜，就在苏殊的眼前。程璞真来到这个时间点，掐指一算，苏殊还未和许宜扯上多大关系。她拿着剪刀，靠近危险人物。

剪刀是新买的，刀刃可见清晰的人影。程璞真大可以一刀结果这个男人，奈何系统限制。

杀了许宜，或许这个世界的剧情线会乱作一团，她轻则损失更多功德值，重则直接身死脱离这个世界。

剧情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总裁，商业帝国最终的掌舵者，现在蜷缩着，趴在一方小小的玻璃上，呼吸沉重。

程璞真用梳子拨开他额间的碎发，手背轻轻一触。许宜的睫毛扇动了几下，再没有动静。

“发烧了。”

语音AI传来的信息片段里，所有人的脸都模模糊糊。程璞真见了真人，感叹许宜这张脸生得绝色，生病时也一样。苏殊因这张病怏怏的脸一时昏了头，她能理解几分。

宽敞的办公室里，所有的文件都被叠得整整齐齐，只有许宜枕着的那份，用牛皮纸包着，还未拆封。

“这是最佳时机，你的报应。”她用抽屉里的的线穿好了佛珠，抽出纸巾将桌上的黑色马克杯擦了三遍，取来许宜的热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剩下的水全部倒在了门口的花盆里。

车祸后，她滴水未进。

一杯水的时间，许宜的呼吸越发急促，他昏昏沉沉，烧得比先前更严重了。程璞真抓住时时机。许总裁的办公室，抽屉几乎都上了锁，她打开余下的抽屉，把针头线脑都薅进包里。

“你不救他吗，他快死了。药就在这，我给你打开了。”AI插嘴。

程璞真很快摆手，把孤零零的一颗药扔进垃圾桶，顺道给垃圾机器人开了个门。

她靠近那份文件，捏住一角。

程璞真没有做手脚，许宜的死活就与她无关。烧死或渴死，他自然死亡，就是为苏殊积德。烧得越厉害，她拿走那份文件的几率越大。

两人靠得渐进，她清晰地看见许宜轮廓分明的脸。阳光透过窗帘落向他安静的睡颜，文件近在咫尺，程璞真微微一笑。

墙上的复古挂钟嘀嗒一声，她的手腕被狠狠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