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卿瑶原本是想多陪陪皇后娘娘再去看斯然哥哥的，却因慕皇后一句“韫儿这两日仿佛心情不大好，你去瞧瞧他”，便匆匆拜别了皇后，心急火燎的赶去了东宫。
斯然哥哥向来清隽沉稳，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如今竟然叫人看出了心情不好，还接连两天一直如此，必定跟裴衍回宫掀起的风波脱不了干系，说不好还受了委屈。
虞卿瑶由于心里着急，脚下的步伐也就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快，往常要走两刻钟的路程，今日只一刻多钟便到了。
饶是她有武功底子在身，等急急行至东宫宫门口时，也已是面颊红润，气息微乱，至于在她身后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的采薇和采兰，更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东宫的侍卫和宫人皆认得虞卿瑶，因得祁俢韫的令，每次她来，从无人阻拦，也无需通禀，宛如回自己家一样。
虞卿瑶从宫人处问明祁俢韫此时独自一人在清思殿的书房，便径直过去了。
一路行去，青砖石铺就的宫道两旁栽满了峭立潇洒的海棠树，此时正是融融春日，花开似锦，葱郁的叶簇拥着粉白的花，仿佛青山之上披了晨晓的明霞，极美极艳。
虞卿瑶最喜欢的就是海棠花，若是平时，她必然会驻足观赏一番，闭上眼睛嗅一嗅这溢满空气的清香，再慢悠悠的走过这满目绚丽的花路......
但是今天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一直走到一副秋千架子旁边方才停了下来。
这副秋千架位于两株繁茂的海棠树中间，恰好临着清思殿书房的轩窗，是祁俢韫当年应虞卿瑶的要求一起做的。
所谓的“一起”就是——祁俢韫负责全程动手做，虞卿瑶负责全程在一旁指导鼓劲儿兼擦汗递水......
虞卿瑶站在那里，透过两旁垂下的花枝间隙和洞开的窗牖望了进去，将室内的人看的清清楚楚。
祁俢韫此时正在伏案处理公文，尚未察觉到她在外面。
虞卿瑶细细的打量，见他如往日一般，面容清隽沉静，神情专注肃然，不似自己想的那般严重，心下稍稍松了口气，目光却仍在他身上绵绵流连。
祁俢韫今日穿了一件群青色滚边云纹常服，乌发以一支玉簪固住，简单素雅。
他的长相更随皇后娘娘一些，五官俊美至极，但又不失男子的轩昂气度，肤色更是冷白如雪，整个人有一种凛冽洁净的美。
虞卿瑶越看心里越欢喜，看着看着，忽然就想到，她第一次见到祁俢韫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花红柳绿的明媚春日。
虞卿瑶三岁之前体弱多病，从未出过侯府大门，三岁之后能吃能睡能折腾，身体才渐渐的好起来。
慕皇后从她母亲江雪雁的口中听说了许多她的趣事，早就想见见这个小丫头。
那日，天和气暖，母亲便带着她入宫了。
慕皇后见了糯米团子似的粉嫩可爱的小卿瑶，喜欢的不得了，抱在怀里不撒手。
而小卿瑶呢不哭不闹任由她抱着，睁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慕皇后，口中奶声奶气的道：“娘娘，姨姨，漂亮。”
众人一听都忍不住乐了，想不到这么小的娃娃，竟也能分辨的出漂亮不漂亮了。
祁俢韫走至殿门口时恰好听到了屋内传出的欢声笑语，而那阵阵笑声中似乎还有母后的声音，他不由得脚步一顿，愣了片刻，猜想应当是永安侯夫人过来了。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待这阵笑声渐渐平息下去之后方才进殿请安。
小卿瑶看到他第一眼便呆了一呆，面前这个小哥哥竟然比她哥哥还要好看，像是月亮里走出来的小仙童。
她直直的看了一会儿，便挣扎着下地，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一路往门外走。
她母亲不明所以，拦了一下，被她挥着小短手挡开了，于是让侍女跟去，看看她要做什么。
小卿瑶来到院中的一颗桃花树下，先是仰头望了望树上的花，踮起脚伸出手努力够了够。
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侍女见状，正要上前抱她起来去够，她却已经收回手，蹲了下去，一瓣一瓣的捡起了那地上的落花。
不过四五瓣，肉乎乎的小手便放不下了，她也不贪多，站起身，两手捧着，又一路摇摇晃晃的回去了。
进了殿内，小卿瑶径直走到祁俢韫的身前，将手中的一捧花往前一递，奶声奶气的说：“给你。”
殿内众人都是一愣。
祁俢韫也呆住了：“给......我？”
小卿瑶点点头：“嗯，给你。”
祁俢韫迟疑着伸出手，接过花，心中似有热流淌过，暖暖的，软软的。
慕皇后把她招回身边，轻声问：“瑶瑶，为什么要给韫儿花呢？”
小卿瑶眨眨眼睛：“因为他是，漂亮哥哥。”
江雪雁纠正她的称呼：“瑶瑶，这是太子殿下。”
小卿瑶点点头：“噢，殿下哥哥。”
从那以后，虞卿瑶每次进宫，就打着要见哥哥的旗号，赖着去找他，看他，黏着他。
当然，最初的时候，因为祁俢韫不爱笑，总是跟个雪人似的清冷冷的，她到底还是有些怯怯的，只远远的望，偷偷的瞧。
直到第二年的冬天，江雪雁因病逝世。
那段时日，父亲和哥哥怕引她伤心，故而在她面前都是强颜欢笑，想方设法的哄着她。
小卿瑶察觉到了，便也不哭不闹，强忍着心中的悲伤，做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到了皇后娘娘面前，亦是如此。
祁俢韫看了出来，找了个由头把她叫走了，一路带着她到了自己殿中的暖阁。
他看着她，温声道：“你若是心里难过，就哭出来罢，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小卿瑶直直的看着他，先还死死咬唇忍着，不一会儿，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便从眼中滑落。
她依旧咬唇忍着没有哭出声音，泪水却流的汹涌。
祁俢韫给她拭泪的帕子很快就浸湿了，她在哭，他不好走开去拿新的帕子，只好握着自己的衣袖接着给她拭泪。
他且拭且温声道：“哭出声来也没关系，我方才把人都遣的远远的，除了我，谁都听不到。”
小卿瑶泪眼朦胧的看着他，忽然扑到了他的怀里，放声呜呜的哭了起来。
祁俢韫僵了僵，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本是要安抚她，哪知她越哭越凶，如开了闸的河水般，再也收不住了。
直哭到精疲力尽，才渐渐止住。
祁俢韫扶着她慢慢走到窗榻前坐下，轻声问：“好些了吗？”
小卿瑶抽抽鼻子，点点头，软糯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嗯，谢谢殿下哥哥。”
她总这么叫他，祁俢韫觉得这个称呼实在是有些奇怪，想了想，微微俯身，看着她说：“我的表字叫做斯然，你往后可以唤我斯然哥哥。”
小卿瑶仰起头，一双眼睛红彤彤、湿漉漉的，定定的将他望着，哑声喊：“斯然哥哥。”
祁俢韫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眸中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清浅笑意：“饿了吧？我让人拿些点心过来。”
小卿瑶吃着酥软的糕饼，眼睛却一直盯着祁俢韫看。
祁俢韫问她：“怎么一直看着我？”
“斯然哥哥，你身上有一股特别好闻的味道，就像是......”小卿瑶敛眉思索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春雪，就像是春雪的味道。”
祁俢韫闻言怔了怔，柔声告诉她：“这是我日常熏衣用的一种香料，名叫冷霏白。”
“冷霏白......”小卿瑶又凑到他的怀里嗅了嗅，然后仰头说道，“斯然哥哥，我喜欢这个冷霏白，你以后一直用它好不好？”
祁俢韫垂首，看着她清灿灿的眼睛，默了片刻，轻声道：“......好。”
自那以后，她每次想娘亲想的要哭了，就会进宫来找斯然哥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
虞卿瑶站在窗外看的久了，祁俢韫似有所感，忽然抬头侧目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虞卿瑶略一怔，微微歪了歪脑袋，于花团锦簇中朝他绽开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美的惊心动魄。
“斯然哥哥，我来看你啦。”她弯着眼睛，甜甜的说道。
祁俢韫心脏重重一跳，愣住了。
窗外风吹花落，海棠花瓣似雪一般簌簌飘洒而下，虞卿瑶眼睛一亮，忙举起双手去接，开心的像个孩子。
风一时不止，花瓣雪连绵不断，形成了一道幕帘，虞卿瑶的面容被这幕帘隔断，影影绰绰，似真似幻。
祁俢韫怔怔的看着，心脏再次重重的跳了一下，脑中忽然短暂的闪过一些模糊凌乱的画面，他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片刻后，原本心间满满胀胀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乍然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撕心裂肺、侵入骨髓的痛苦和深深的渴望。
手中文书‘啪嗒’一声跌落在案，祁俢韫神思恍惚起来，眼前所见仿佛成了梦中的美好幻想，变得脆弱又不真实。
他缓缓的站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梦游似的朝窗边走过去，脚步虚浮如踩在云端，人有些飘飘摇摇的。
虞卿瑶没有发觉他的异常，见他过来了，捧着满手的花瓣递过去，满心欢喜的笑着道：“斯然哥哥，送给你。”
祁俢韫走至近前，伸出手臂，却没有接花瓣，而是一把握住她的一只手腕，用力一拽。
虞卿瑶随着这力道上身前倾，越过窗槛儿，脑袋直直撞进了他的怀里，手中花瓣顿时洒了一地。
他一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一手覆在她缠了红色丝带的发髻上，如梦呓般低低的喃喃。
“卿儿，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