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恩宁愣了一瞬，就像念书时候那样，他把手臂收回，搭在了公交车的横梁上。

车辆重新启动，他的身体随着车轻轻晃着，额头有汗冒出。

三十多度的气温让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汗味，林恩宁把车窗拉开，风带着东南亚特有的热带植物气味，扫过他的脸。

不再有年少时的青涩和含蓄，眼前的李立冬，眸光温切，成熟中透着柔和，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爱。

林恩宁蓦然垂眸，不敢再看。

昨日陈雅惠说他退了学，林恩宁特地上网查了李立冬的消息，只是穷尽各种检索，也没有任何关于他学历的只字片语。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退学，想必那一年，他也过的很难。

所以就算加上那三十五万，也无法与命运对抗，最终他熬过了许多艰难困苦，才修炼成如今这般模样。

林恩宁感慨着，命运对他其实算不上眷顾，然后低声道：“谢谢。”

她的眼里少了抗拒和敌意，李立冬有些惊喜，但他还是不敢一下子靠太近。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敢搭腔，两人就这样一坐一站，默默看完这一路风景，直到公交车停在工业园。

犹如盛夏时节的天气，艳阳高照，柏油路热气蒸腾，在这样的环境步行，大病初愈的林恩宁有些吃不消。

不过10分钟的路她走得很是吃力。

李立冬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每当她脚步慢下来，他的手就扶上来。

但林恩宁总是不露声色的避开，脚步迈得更快，喘息声也更重。

感觉到自己的关心反而让她更累，李立冬垂了手，索性在她后面远远跟着。

刘兴国他们早就到了，赵岩打开电脑已经改了一会儿图了。

临时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大家都在等李立冬。

石一站在窗口，远远看见人进了厂区，立刻飞跑下办公楼。会议室在座的中层也跟到楼下，大家在门口的台阶上分列两队，迎接集团的总裁。

跟魏文涛不同，李立冬只不过来了一周，工厂的建设运转就比之前有序，且进展神速。

谁是真正的一把手，一目了然。

而且李立冬并不怎么露面，每日各处负责人只需要发邮件汇报进度即可。

所以今日总裁亲临，众人皆严阵以待。

林恩宁见到门两旁齐刷刷的恭候人群，着实吃了一惊。

她正好奇今日这般阵仗是为哪般，身后的李立冬跟了上来，到她身旁停下，众人立刻收敛表情，肃然战立。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壮观的队伍是迎接李立冬的。

林恩宁侧身躲到一边，站去队伍的末尾。

李立冬的目光不自觉跟过去，再收回时已然冷峻，高位者盛气凌人的姿态瞬间显现。

魏文涛谄媚地拉开会议室的大门，三层楼开外都能听到他的那声：“李总这边请~”

李立冬一路过来一言不发，直到坐在会议室桌前，才淡淡笑了笑，“耽误各位周末休息了，抱歉。”

林恩宁坐在椭圆长桌的末尾，照旧与赵岩和老刘挨着。听李立冬这么一说，才想起今天是周末。

跟在公交车上不同，会议室里的李立冬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嗓音沉稳语气威严，看着态度和善，但每一句话都说的掷地有声不容反驳。

“一期的装修方案就这么定了。大家各自安排好手里的活儿，尽量不要延误工期。施工方面由孙副总跟进，其他人就着手工厂运营吧。”

刘兴国听到这里，知晓后面甲方要谈他们自己家的业务，他们一个过路的乙方最好不参与，便拉着赵岩起身告辞。

李立冬却问他：“你们去哪儿？”

“就...”老刘想了想，“就看看工地现场，然后....”

李立冬瞥了眼窗外，又看了眼手机，“一会儿可能要下雨，就别出去了。你们坐会儿没关系的，今天的会不涉及行业机密。”

说完他笑了笑，众人也都跟着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会议主要谈招工，然后按部就班布置些工厂运转的基本事项，确实没什么秘密。

老刘头一次听见越南工人的薪资待遇，顿时来了兴致，听的津津有味。赵岩无聊地玩起着手机，刷视频打发时间。

林恩宁则躲在赵岩左边，时不时偷看着那个坐在最瞩目位置的人，他确实具备匹配那个位置的能力，也确实离自己越来越远。

时而庆幸感叹，时而失落，林恩宁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攥着手中的笔，不再看他。

李立冬翻开手中的文件夹，并没有注意到林恩宁的表情变化。

“越南劳动荣军及社会事务部会在下个月调整各类地区的最低工资标准，目前我们所在的工业园评估为二类地区，现在执行的最低工资是416万越南盾每个月，人事部一定要盯紧相关消息，不要因为社会保险问题引起不必要的争执。”

人事部长立刻道：“李总放心，我们已经按照最新工资标准提高6个点招募工人，按照往年劳动荣军颁布的相关政策，就算上调社保基数也不会有问题，其他福利和薪资待遇也跟法务部商讨过了。”

“一定要吸取前年北部工厂罢工的教训，”李立冬点头，又叮嘱道：“等工厂装修完，国内第一批派遣工人马上到位。能不能开门红，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批老师傅。工业园条件艰苦，食宿待遇一定要比国内高出一些。如果预算不够，财务部可以随时追加指标。”

财务部的人还没来得及应声，魏文涛突然开了口：“李总，不用这么麻烦吧？国内工厂那些老头子仗着自己会摆弄点机器，眼珠子都要长到头顶上了！您把他们弄越南来，再好吃好喝地供着，岂不是要骑在咱们头上？依我看，不如咱们就地找一批熟练工。”

“您看，几个工段的关键人选我都替您物色好了。”魏文涛边说边拿出一沓纸，递到李立冬面前，“这个我是从三雅电子挖过来的，人家原来再BY电缆干段长；还有这个，亚基数控的老师傅，绝对的高手，来咱们这儿带100个徒弟不在话下！”

李立冬认真翻着这些人的简历，抬头笑笑：“能挖到这么多精英，魏总辛苦了。”

“哎呀~为了公司、都是为了公司嘛！”

魏文涛笑呲了牙，“我好歹也是分公司经理，眼看着厂房一点点盖起来，人一天比一天多，公司终于有了规模，心里高兴不是~”

只有他的笑声回荡在会议室，除了李立冬，在场所有人低下头，不敢出声。

自从李立冬一来，魏文涛这位分公司经理整个被架空，每日除了在工地溜达酒吧摸妹，没有任何事可做。

他思前想后，觉得这么下去不行。

想起临行前魏文华交代他的话：“笼络住人心最重要，特别是那些在关键位置，离了他们公司就转不了的人”，魏文涛来了灵感。

一个制造业工厂最重要的就是工人。没有工人，什么牛逼的设备都转不动。尤其是那种一个人hold住整个车间生产线精准运行的高级技工。

魏文涛坚定地认为，只要拿捏住他们，就拿捏住了明立电子。

李立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半晌后忽然笑起来。

魏文涛被他笑的心里发毛，连忙将桌子上的简历拿过来，“李总，您笑什么？”

李立冬饶有兴致地看着魏文涛，“我很想知道，这几位如此优秀的师傅，魏总是怎么挖过来的？”

“自然是...我一家一家公司去问、去跑...”

李立冬眼皮倏地掀起，“那你告诉我，亚基电子在哪个省？你什么时候去他们公司挖的人？”

“我....”魏文涛答不出来。

“不如我来猜猜？”李立冬从他手中抽走那张简历，看着上面的照片道：“不会是这位吴向明毛遂自荐，主动联系你的吧？”

魏文涛惊讶地张着嘴，“他....”

李立冬继续道：“还有这位董天祥，应该是跟吴向明一起找的你，他们两个虽然不是一家公司的，但这两家公司都在河内，离得还挺近。”

魏文涛由惊转怒，“你怎么知道？你跟踪我？”

李立冬失笑，“跟踪你？我还真是没那个时间，只不过在这两家公司西南500米方向，就是咱们集团越南分部的河内工厂。”

魏文涛顿时不说话了。

会议室的气氛突然降到冰点，此刻的沉默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很快来临。

李立冬缓缓站了起来，环视众人，郑重道：“我们抛家舍业，到几千公里外的异国他乡工作，是为了什么？”

众人一起低头，无人敢答。

他忽然大声说：“是为了谋求利益的最大化！为了赚钱！”

“想赚钱不丢人，丢人的是我们明明可以挣100块，却因为内斗、内耗，最后只挣到10块钱，还要被不如我们的外国人笑话！消化我们中国人就是不行，就是不如美国人有原则，不如日本人讲诚信，甚至不如韩国人团结！！”

魏文涛的脸刷一下红了。

大家纷纷抬起头，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胸口有股气涌动。

“魏总，”李立冬转脸看着他，“你来越南不足三个月，有些情况你确实不了解，我不怪你。但今天你既然提起，那我们不妨把话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