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墨珩睡得并不好。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那个让他彷徨而无助的地方。

很少有人知道，墨珩的出身不差。他的家境殷实，父亲是做木材生意的商人，母亲虽不是大家闺秀，却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一家子的生活在外人看来富足而顺遂。

可是，墨珩却觉得自己在这个富裕的家里过的是一种无比煎熬的生活。

他的父亲是一把经商的好手，每日进出的金钱数额巨大，但他为人严苛，眼里容不下丝毫差错，对待自己的家人亦是如此。

墨珩自出生起就受到父亲的严厉管教，每日的晨昏定省、起居行止皆有定数。母亲生来温顺，对待丈夫恭敬有礼。她对自己的儿子如同对待一件应该好好照料的物品，虽然关切，但其中却并不能让他感受到温暖和真心。

他生来就是热烈的性格，但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每一时每一刻都让他觉得痛苦。他的衣食无忧让他无法向外人诉说自己的苦闷，在家中的生活又是那样的枯燥无趣。他整日惶惶不安，生怕做错了事让父亲生气、母亲难过。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一片孤独之中，仿佛一艘独自漂浮在不见尽头的汪洋之中的孤舟。

一阵风吹过，吹得窗户碰撞起来。

墨珩陡然惊醒，两眼怔怔地看着窗户，窗外一轮孤月高挂天际，此时颇显出几分寂寥之意。

他的心中好像突然被扔进了几颗滚烫的石头，平静的水面一下子滚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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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气晴好，几只黄鹂鸟自树上飞过，动听的声音在林中回响。

松夜明从早上开始就在林子里做训练用的机关和台子，将近晌午时分，忽然听到林中传来一个声音。

“救命……救命……”

是一个小姑娘？

她有些惊奇，来到这里这么多天，还没有见过哪个邻居家有小女孩。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

松夜明放下手里的工具冲声音来处寻去，刚飞过小半亩地，就看见在满眼苍翠之中，一个白色的小狗被一堆藤蔓缠住，身体挣扎不出来。

藤蔓上略带邪气，是一株妖藤。

小白狗耳朵上有两撮纤长的白毛，尾巴像是狐尾，身上也隐隐散出邪气。

是个小妖？

红衣少女在林子上头掉了个头就打算离开。

“姐姐，姐姐！救命啊！”

松夜明在半空顿住。

这个声音格外稚嫩，尾音像是有一个小钩子，钩得她的心都软了。不过这是妖，是她一直都不愿搭理的东西。她若救了它，岂不是变成与妖为伍？

松夜明又往前飞了一阵，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停住，终于一攒拳头，转身飞了回去。

手起刀落。

妖藤从中间断成两半。小白狗跑了出来，后腿一瘸一拐。

“你叫什么名字？”松夜明自半空落下。

她的表情沉静，自带一种威仪。

小白狗害怕地离妖藤远些，趴在地上紧张地看着她，“我叫伊南。”

“你怎么会在这？”

“昨晚有一头蛟在追我们，我害怕就躲到了林子里。”

“你们？还有谁？”松夜明问。

“我的弟弟伊北。”伊南说。

没想到这林子里藏的妖还挺多，更没想到这附近竟然有蛟？

“你说的蛟妖在哪里？”她问。

“不知道。”

“那你是在哪里遇到它的？”

“姐姐，你能帮我找找我弟弟吗？”伊南说。

小白狗眼巴巴地望着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

松夜明最受不了这种目光，撇开脸去，“你先告诉我蛟在哪，我要是看见你弟弟，会帮你带过来的。”

小白狗兴奋得站起来，冲到她脚边蹭了蹭她的腿。

松夜明一时吃惊，但腿上软乎乎、毛茸茸的触感让她渐渐放松下来。

她看着它的头顶，不由自主心想，这个脑门摸上去一定很舒服吧……

小白狗抬起脸，一双眼睛充满希冀地看着她，“姐姐，我帮你带路。”

松夜明忽然有些踌躇。

她的台子还没搭好，而且墨珩似乎说中午做好饭会来喊她，如果她不见了人，他恐怕会出来找她。

“地方远么？”松夜明问。

“不远，姐姐你会飞，很快就到了。”伊南说。

松夜明使了个御风诀将它带了起来。伊南在前面说着方向，她在后面跟着前去。

挑房子的时候，松夜明并没有往树林深处去，房主只说山里有不少奇珍异兽，但通常不会出来，所以她也没多放在心上。

随着伊南的引领深入，刚转过一个山谷，眼前竟忽然出现了一个低矮的瀑布，墨绿色的水潭在瀑布的冲击下荡漾出圈圈涟漪。

小白狗让她在树林里停下，颇为害怕地指着前方，说：“就是那里。”

松夜明看这附近幽静深邃，灵气充沛，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水潭本就是蛟类最爱气息的地方，在这里有蛟她一点也不意外。

“你们怎么会来这里？”松夜明问，“这不像你们该来的地方。”

“我们的家就在那，那边那个山洞就是我们的住处。”小白狗指了指山头的一个小小洞穴，“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前两天山里忽然来了这头蛟，不由分说就将这个水潭给占了，我们不愿意还说要吃了我们！”

松夜明看了看那潭深水，但看不清楚底下是什么情况。

“你和你弟弟是在这里跑散的？”松夜明问。

“或许吧。我害怕，没有回头看，没想到他半道上就不见了。”伊南说，“不过，我知道他没有被吃，我能感觉到。”

此时，水潭之中忽然升起一道水柱。一只银白色的蛟自水中昂起头来，金色的眼睛如一双巨大的铜铃，直直朝她们看了过来。

松夜明准备和它商量商量这里的居住问题，可是银蛟一见到她们立刻张大血盆大口就冲她们咬来。

松夜明心里感叹，又是一个没有长脑子、只知道动粗的妖。她右手在身前一顿，一股劲风陡然击出。

银蛟猝不及防被风击中，像一只被打飞的鱼，在半空打了个转，重重落在水潭里，激起大片水花。在这个空当，松夜明已经飞到水潭上空，施下定身术。

银蛟像一条翻肚皮的大鱼浮出水面，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她，鼻孔在水面上忽上忽下，似乎十分气愤。

“我只是来问你个事情，不要激动。”松夜明说，“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把她的家给占了？我知道蛟通常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住地的，你是和同伴走散了？”

蛟狠狠喷出一股水汽来。

“她有个弟弟，你看见了没有？”松夜明继续问。

“姐姐，他是不是不会说话啊？”伊南担忧地问。

小白狗一直长在山里，对外面的事情没有什么认识。

松夜明解释道：“蛟本身已是千年修行之体，都是能通人言的，它这样不过是不愿开口罢了。”低头看着银蛟，“我没有恶意，你只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你放了。”

银蛟看了她一会，金色的大眼睛眨了一下，忽然流下两行晶莹的眼泪来。

松夜明吓得后退一步，“你……怎么回事？”

这条重达百斤的银蛟忽然大哭起来，声音呜咽喑哑，“我也不想来这，这里又小又窄，还没有东西吃。我若是有地方去，也不会待在这里……”

古人有云，虎啸龙吟，这都是指极威猛的声音。蛟是龙的亲戚，自然与之相差不远，但这只银蛟哭起来，声泪俱下，活生生把威武的龙吟变成了哀戚婉转之声。

松夜明感觉自己的认识被震裂了。这蛟哪里有半点蛟的样子，简直活脱脱一只受尽了委屈的小绵羊。

“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松夜明不由自主伸出一只手想安抚一下痛哭的蛟，可是半道上觉得不妥又把手收了回来，“你别哭，那只小白狗你看见去哪了吗？”

“它……它跑到那边林子里了，我没吃它……”银蛟抽抽搭搭说。

松夜明看它这个样子好像快溺水了似的，把它弄到了岸上。

“你怎么会在这？”松夜明说，“你的家呢？”

银蛟一副极其委屈的模样，“我本是住在那边的山里的，那里有个很深的水潭，我在那里住了百来年，从来没有人打扰过，可是几个月前有一个女妖住到了山里，她法力高强，我打不过她，就被她挤走了。”

“那个女妖是什么来路？”松夜明问。

虽然这些事情与她无关，不过听到有妖的八卦，她还是很乐意听一听。

“我也不知道。她长得挺美，一副祸水模样，整日里带着一群男人住在那里，还建了好大一座宅院。我看她是把那里当成她的洞府了，可那片林子本来是我的！”

松夜明一听“带着一群男人住在那里”，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她对男人不太感兴趣，但对别人的私事很好奇。一个美女妖带着一群男人在那，听起来好像挺香艳。

“咳咳……”松夜明作出一副庄重的样子，“这样看你倒是很无辜，不知你原来住的地方在哪？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忙。”

银蛟眼中陡然亮起希望之光，“当真？这位仙姑，你要是能帮我把家拿回来，我拿一斛珍珠酬谢你！”

伊南看了看银蛟，又看了看松夜明，踌躇开口，“姐姐，你要去那个地方？”

松夜明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恍然，道：“别担心，我会先帮你把弟弟找到。”

日头渐盛，阳光照在银蛟身上，将它身上的水珠照得闪闪发亮。松夜明将它放回水潭中，在水潭周围施布下结界，解开了它的定身术，带着伊南往林子里飞去。

松夜明计算了一下银蛟方才说的地方，要去那里大约需一两个时辰，这样看还是得先回宅子一趟，叫上墨珩一起，然后再过去打探情况。

她们在林子里转了好一会，伊南四下叫唤，终于在一片密密麻麻的荆棘丛处找到了躲起来的伊北。

姐弟俩的长相简直如出一辙。

看着它们抱头痛哭的模样，松夜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可爱，真是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