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距离正崴阁不远的一处小亭子里，这小亭子犹如它所处的位置一样落寞，若说北花园还有些花匠时常打扫，那么这里就几乎没人来了。
南湘背靠一根粗大的柱子，坐在阶梯上，这里虽没人精心照料，但野花的香味也并不比府里别的地方差。
她很喜欢这里，这方天地虽小，却暂时逃了别人的眼睛。
只除了……
“应七。”
一个黑影一闪而落。
“坐吧。”南湘拍了拍身边的石阶，“不是在主子面前，不必那么拘谨，以后在正崴阁或只有我们二人时，你就不要隐藏了。”
“是。”应七道，她坐在南湘身边，“此处风凉，姑娘还是尽快回去吧。”
南湘笑着点头，顺手摘了几朵小小的野花，送到应七面前。
‘你要弱不禁风，要单薄，要迎着一缕霞光就这么轻轻倒在他肩上，要让他觉得视角之内凡是喘气的，都要害你，唯有他能保护你。’
她莫名就想到了惜先生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凑近一些，发现应七身上没有任何味道，无论是熏香还是体香，甚至汗臭，什么味道都没有，如果闭上眼，就好像身边根本没人。
“应七，”南湘把声音放轻了几分，头也向应七那边歪了歪，却没有靠上去，“你——”
“嗯？”
“你心里，可有什么人？”
“人？”应七看看自己胸口，随即才明白南湘的意思，她摇头，“影卫极少能活过二十五岁，我如今已年满二十。”
南湘的手一僵，拿着的花也掉在了地上。
她随即将花捡起，故作镇定，“不是、不是说也有很多影卫到25岁后留在了璇玑堂？我听说还有人娶妻生子了呢。”
“璇玑堂每年补入各府的影卫都在五十人上下，而回到璇玑堂的，每年不足一人。”应七道。
南湘的手猛然一紧，她抓住应七的手，心里却如被撕裂般的疼，“所以，你才不顾自己性命救了我？”
她说的是二人相识之初，影卫只听主人命令，旁人生死她们是不会管的。南湘一直不知道，当时是什么让应七动了恻隐之心。
天色渐暗，夕阳的霞光渐渐被无边夜色代替，晚风一阵冷似一阵。
“姑娘可还记得，你小时曾在一次灯会上救了一个小孩。”应七道，“那个孩子比你大了三四岁。”
南湘皱眉，摇头，她不记得了，但只有京城才有灯会，而她家是在京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她家里很穷，爹娘带来京城的次数少之又少，只有四岁那年家里丰收，加上哥哥哭着想来，一家人才赶在正月十五那天来了京城，看到了满城花灯。
“当时你还很小，穿了一套水绿的衣裳，手里拿了一张糖饼，你见有个比大几岁的孩子倒在路边快饿死了，一时心软，就把那糖饼给了她。”应七道，“那个人就是我。”
南湘记得那套水绿色的衣裳，她小时候家里穷，极少做新衣，那就是四岁那年过年娘给做的，后来缝缝补补，穿到了六七岁。
“可是，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记得你的样子，在国公府第一次见时你才十三岁，还有些当年的影子，我去查了你的来历，又趁着一次任务去你老家那边看了，你爹娘的变化不大，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南湘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姑娘，其实你不欠我什么，若非你当年雪中送炭，我或许早就饿死了。”
南湘的眼里仿佛失去了光华，她似有些失望，也似释然。
“原来，是这样。”南湘咬着唇，“不过是一张饼而已，别说我不记得了，就算记得，也没什么的。”
应七低头不语。
南湘不断地咬着自己的唇，影卫活过二十五岁的可能性那么小，而她也将在明年随县主去楚王府，算一算，能见面的日子竟然没有几天了。
“应七，我对你，好像与别人不同。”两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南湘还是决定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你、你与小琪那些从小长大的姐妹不一样，与县主或是别的主子也不一样，与带过我的嬷嬷更不一样。”
应七低头，看不见神情。
“可我总觉得，见到你让我心里更高兴些，见不到你也总让我挂念着。”南湘咬了咬唇，“不知是我薄情还是怎的，小琪、绿丝她们虽都与我一起长大，可是几日不见我不会很想念，绿丝走了这么久，我也只是偶尔担心。我爹娘哥哥这么多年不见，我有时候连他们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可是你不一样，我早晨起来没见到你，心里就会慌慌的。”
“我总想，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可是南湘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应七还是低着头，不言不语。
她忽然伸手到应七下颚，将她的脸托过来与她对视。南湘心里怦怦跳着，手也有些颤抖，她第一次这样对应七。
可应七还是没有看向她。
看了一会儿，南湘还是放下手，任凭应七又低下头去。
这仿佛才是一个影卫该有的姿态，卑微、顺从，可此时南湘烦透了这样的应七。
“我、我今日可能有些醉了，胡言乱语，你莫要当真。”南湘声音极小，她看向不远处的花丛，不让应七看到脸上的泪痕，“不过，我确实把你当比别人都好的朋友，这、这也没什么，对吧。朋友而已，你也有朋友，我也有朋友。”
“你，不是朋友。”
不知沉默了多久，应七忽然说。
南湘双目一亮，应七却不肯再说下去。
“回屋吧，天色晚了，一会儿小琪和山筝该担心了。”
当晚，南湘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因为应七的那句你不是朋友，也因为就在她抬起应七的头那一瞬间，不知从哪窜起就这么吻下去的冲动，就、稍微站起来一些，比应七略高一点，然后把她圈在原地，侵占她……
好在，那只是一瞬间淡淡的绮念。
第二天南湘醒得很早，经过一夜她已经想通，既然应七或许命不久矣，而她也终将离开，那至少在这段时间，要好好相处，莫要弄得这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还满是遗憾，那样等以后想起来，该有多伤心？
“应七，应七！”简单梳洗，随意的把头发绑在脑后，南湘穿了件薄薄的纱衣出门，兴冲冲地跑到院里对着应七的房门喊。
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出来。
正要去推门时，忽然一个身影一闪，站在南湘身边。
“南湘姑娘。”
这个人穿着虽与应七一模一样，可是身形高大了不少。
“十九？你怎么在这儿？”不好的预感开始蔓延全身。
“应七有别的任务，这边换成了我来保护。”应十九道。
“她走了？何时回来？”
“嗯，昨晚她主动向应三请求调离。”
主动请求？
如当头棒喝，南湘愣住了。她吓到应七了？还是说，应七本就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不是朋友，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保护对象而已。
“她、她不回来了？”
“姑娘，应七毕竟是影卫，不能总是散漫在外。”
南湘慢慢低下头，是啊，应七，是璇玑堂的应七，又不是她南湘的应七，她当然可以随时离开。
“我知道了，你住哪？”南湘背过身去，不想让应十九看见自己心里难过。
应十九指了指外面，“就在外面的屋子。”
“好，一会儿我让小琪给你送些平日用的，我知道你们影卫素来简朴，可毕竟来了正崴阁，不能与别的女、别人有差别，不然外人看见会说我不公。”
“是。”
应十九机械般地回答，随后就不见了。
南湘推开应七的门，里面就跟她来时一样，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她准备的被褥、衣裳、饰品等小物件都放在原位，应七来时拿了什么，走时就带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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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香奴’依旧住在换洗丙院里，只是干的活儿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被惜万金三人叫去，她们乐此不疲地在她身上用这样那样的手段，企图让那些丑陋的疤痕淡一些。
虽说都失败了，但‘夜香奴’确实胖了一点，原本瘦的塌陷的两腮也有了点光泽。她上午凭着三位先生折腾，下午又去重复着刷恭桶的活儿，直到惜万金发现自己的香膏在‘夜香奴’身上很难起作用，才跟南湘抗议起来，终于两个月后‘夜香奴’被特许不必再刷恭桶。
这晚二人正躺在一起，南湘枕着‘夜香奴’肚子，这‘肚子’终于不再是干瘪塌陷的，反而有了些肉。
十二月的京城飘飘洒洒地下着小雪，火炉烧得暖暖的，南湘甚至露了一截白净的小腿，而‘夜香奴’更是只盖了被子一角，任凭南湘在她身上的疤痕间摸索。
“你若不愿意，我就叫惜先生她们停手，”南湘道：“这些，虽算不上好看，但都是你的过去，谁也抹不掉。”
“没，”‘夜香奴’摇头，“淡一些，很好。”
南湘似乎很高兴，她的手更加不老实，“明儿你也别住那腌臜地方了，住我这儿来如何？”
‘夜香奴’身子猛地一僵，随即一骨碌下地，跪在床边，“奴不配，求王妃收回成命。”
南湘的手心还残留着温度，她也没放下，顺势抬起‘夜香奴’的头与她对望，而对方却始终不敢与她对视。
“你还不肯放过你自己，也不肯放过我？”
“奴不敢。”
南湘手上渐渐用力，几次吸气却是没说出话来，她猛然松了手，一巴掌打在‘夜香奴’脸上。
‘夜香奴’微微侧头，除去微红的脸颊，仿佛被打的根本不是她。
“你……”南湘似乎一下被她的态度激怒了，从一开始带着几分担忧的询问，忽然就勃然大怒起来，她抬起‘夜香奴’的头，“你到底为何如此？就因为……”
“影卫叛主，罪大恶极。”
这八个字，让南湘更是生气，她近乎疯狂地拉扯着‘夜香奴’上床，拿了床头的鞭子，毫无章法地打了十几下，但似乎还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