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易生头一次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01984。
作为一个alpha，且是作为第八调查科科长、社会吉祥物，一举一动都极有可能被舆论捕捉的omega权益保护部门负责人，他并不能确认自己在01984眼中到底意味着什么。以及，在社交礼仪里，一个alpha盯着一个omega看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01984在晨练时主动向他打招呼，他第一反应是这名称得上“桀骜不驯”的男子在用这种方式向他挑衅，或者像是他日常中见到的一些omega犯罪者一样：向他显露出自己的肌肉，以表达哪怕是omega，也能获得良好的体格和不弱于alpha的格斗能力。
最开始，他对此感到疑惑，任何一个人经过长期有效的锻炼都能让力量产生一定的增幅，哪怕是在刻板印象里柔弱无骨的omega们。而在问询犯罪动机的过程里显露出自己的肌肉，除了让周易生更确认他们是蓄谋已久的犯罪而非临时起意，原则上不会对现实产生其它任何影响。
他曾在家族聚会——勉强称得上家族聚会的场合里随口和他同为alpha的长姐请教过这个问题，问询的时候并未对答案抱有太大的期望。他的长姐略一思索，回答道：
“也许他们不是只对你一个alpha露出肌肉，或者说，他们露出肌肉并不是因为你在问询他们犯罪动机。也许这只是他们一直以来习惯的生存方式：当面对一个并不熟悉的alpha时，条件反射地露出肌肉、露出......磨出来的牙，好告诫接近他们的每一个alpha：——我不是好惹的，别想打我的主意。”
这种微妙的被注视、被胁迫、无时无刻都会被窥探评判的环境，让这些精神上本就不算稳定的弱势群体们几乎产生了一致的被害妄想，恐惧牵连着渴望......他们也许希望从alpha脸上看到惊讶或恐惧的表情——就像他们曾经面对一些alpha时一样。
“那我应该怎么做？”周易生似乎被这个答案惊了一下，有些迷茫的问道，“配合他们，看到他们的肌肉时表达惊讶和夸赞......？嗯......法律保障罪犯的个人尊严权......”
“我的好弟弟，”长姐白了他一眼，“你最好感谢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alpha而不是一个omega，不然他们一定会因为你的傲慢而诅咒你的。你维持现状就好，不需要惊讶，以一个平静淡然的姿态去面对他们的行为就好，就像你以前所做的一样，
“我有一个朋友和我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她说的很对：一个真正健康的社会应该允许所有不同形状的人类存在，社会应当认同且创造条件让每个人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形状——不要为任何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感到费解，不要向他们露出稀奇的表情。”
但01984不是为了挑衅，他的诊断报告上也暂且没有被害妄想。他向周易生打招呼，仅仅只是因为看见了他，并且也不认为向他打招呼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危险。
他在小区里没什么其他认识的人，可能周易生是他唯一能够自然交流的对象，除周易生之外，只有几个小孩子特别喜欢他，晚上那些孩子们去小区里的公园玩时，会给在那里散步的他带几颗糖果——虽然大都是那些孩子们自己吃不惯的口味，所以01984很少得到大家都很喜欢的橘子味的糖。
01984偶尔会和他分享这些糖果。各式各样的软糖硬糖他揣了一裤兜，即便是早上出去跑步也不会把糖果从裤兜里掏出来，如果偶尔他们在一个地方休息，01984会给他丢一两颗，都是巧克力味的，周易生怀疑他是不喜欢巧克力味，所以才把巧克力味都丢给自己。
——当然，无论是打招呼还是送糖，他们没有什么多余的对话。
此刻的01984似乎是找回了些力气，换了个姿势，干脆直接坐在了地板上——也不嫌脏。他的头发稍微长长了一些，终于不再像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眼睛还是暗沉沉的，又低头盯回地面，样子看起来有点儿低血糖。他的裤兜扁扁的，看样子小孩子们给他的糖果被他一下子全吃完了。
“你没吃午饭只吃糖了？然后现在没力气起来了？”周易生顿了顿，有些试探性地问道。
这是他们变成邻居之后第一场有内容的对话。
“不......特殊原因，”01984嗓子哑哑的，像是刻意压抑着什么，“麻烦你就近把我送到某个自助餐厅，帮我付个钱，然后就可以走了。”
他上半身穿着修身的、版型一看就很好的黑色衬衣，胸腔顺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肩膀上的肌肉已经初具雏形，即便不刻意收缩，也能隔着布料感受到它流畅的线条，很难想象他不久之前还是个焉了吧唧的豆芽。
周易生看着屋子里的暖光，光暖融融的，怎么都不像是惨白的白炽光，光照着带印纹的墙纸，周易生一瞬间居然觉得这个空间有那么一点工业化的艺术感。他摩挲向自己口袋，从里面翻出了01984早上才甩给他的巧克力硬糖，蹙了蹙眉，低声道了一句：“别太挑，你先垫一下。”
他没细细深究01984到底是什么状态，只是保持着距离把糖丢到01984手里，然后从包里翻出了抑制喷雾，往自己的后颈补喷了几下，然后再去搀扶似乎没什么力气了的01984。omega的呼吸粗重，但似乎并不是因为特殊时期到了——更像是在忍耐什么痛苦的渴望。
周易生没有准备带他去自助餐厅，最近的自助餐厅离得有点远。刚下了楼，吃了巧克力糖的01984似乎突然恢复了一些神智和力气，从刚才的状态里缓了过来，说马路对面的烧烤摊不错，临时起意表示他要吃烧烤。
周易生沉默了一下：“你到底有事没事，真不是想讹我一顿饭钱？”
01984反唇回怼：“你别管我到底怎么了，你差这一顿饭钱？第八调查科不是说你负责帮扶我吗，请我吃顿饭行不行？”
周易生张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名经常被姐姐戏谑读书读傻了的第八调查科负责人，可能这辈子没见过对他不是感激涕零、而是顺着杆往上爬疑似一个劲想从他那里多捞点钱捞点饭的帮扶对象。
他们在烧烤摊里坐了下来，说是烧烤摊，其实已经有了个相当讲究的店面，占地得有几百平米，就连菜单似乎都金碧辉煌，后半本几乎全都是数字颇为吉利的各色海鲜，每一个细节都在毫不掩饰地表达他们的菜品百分之九十九会溢价销售。
01984啧啧称奇。
周易生发问：“你之前难道没来吃过？”
“没来吃过。”01984面不改色。
“那你为什么说马路对面的烧烤铺子不错？”周易生深呼吸一口气，问道。
“因为他们在店门口贴了明星海报，那个明星代言的小熊饼干特别好吃，”01984诚恳地说，“所以我想贴着这个明星的海报的烧烤店味道应该也不会太差。”
周易生朝他摆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01984似乎未觉，指着菜单上的一道道菜，点的那叫一个随心所欲，他似乎来吃饭携带了上百个几天几夜没有吃饭的大汉，点的份量让工作后几乎没担心过金钱问题的周易生都感到有些许肉疼。
服务员似乎也没想到这么大阵仗，有些疑惑地问道：“是有很多人要来吗？需不需要给你们从卡座换到包厢？”
01984摆了摆手：“不用，如果吃不完这顿我付，吃得完对面那个人付。”
周易生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一句“就算你吃不完我也可以付钱”卡在喉咙里，终究没说出来。
——他在观察01984的神态动作，资料上说他先是沿街乞讨的黑户孤儿，又被拐到高塔工作，这两段经历乏善可陈，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但如果这一切属实，01984身上就有个巨大的疑点：他能很正常地和人交流，而且识字（甚至词汇量并不少），能读得懂菜单和文稿，在这个店面里他没有丝毫的僵硬，自然且放松。
——他看起来也完全不准备掩饰他自己的放松。
隔壁桌的烧烤已经到了，长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气氛逐渐火热，啤酒气泡声、玻璃瓶子碰撞声、人们拼酒的吆喝和厨房里炭火燃烧的裂帛声......这个占地颇大的店面被人们的喧闹声逐渐填满，01984面前的竹签堆了一整盘又一整盘。
01984吃东西很安静，然而与安静相对的，是他那不符合常理的如同无底洞一般的胃口。
现在，有一个问题：一个正常成年男性一顿饭的进食量应该是多少？
周易生不太清楚，但是他身为一个身体强健、时常健身、作息规律的alpha，饭量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的长姐经常吐槽他一个能吃完整个家的余粮。
但是他的饭量和此刻的01984相比，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01984吃东西其实很慢，他每一根签字上的每一块肉都是以一个缓慢的速度被拉扯到他的嘴里，然后再细细地咀嚼，然后被他吞吃入腹。周易生高中减肥时曾经听过一些有关健康的讲座，听说放满吃饭的速度能让血糖上升得更慢，经过这样那样的反应，能让人获得更多的饱腹感。
虽然吃得慢，但是他的手没有停过。他像是一个不停工作的绞肉机，以一个持续稳定的速度摄食，把一根又一根吃完的签子堆在一起，积少成多。周易生喝口水准备歇歇的时候，有些诧异地发现那些签子近乎要堆成一座小山。
周易生特意叮嘱过服务员，菜上得慢一点，这样如果01984吃不完，他们还来得及退掉一点，钱不钱倒还是其次，重点是浪费不是好事。然而此刻他看着01984的情况，觉得他实在多虑，他甚至可能需要担心眼前这个人能不能吃饱。
该不该说造化弄人，他两次和这位omega先生之间有内容的交流，都和食物有着一定的联系。周易生怀着一种诡异的疑惑，在手机上打开了01984资料的电子版。在拿到这份电子版时，艾米莉和他说：01984的腺体因为被反复多次标记基本已经畸变，激素已经完全紊乱。
他当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这样的omega他见过太多——以至于他对此近乎有些麻木。他只是简单地翻看了一下和他相处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就把文件放到一边去了。
现在他再度打开文件，翻到详细描述他紊乱的激素分泌的副作用的那一栏。
——饥饿。
他从密密麻麻的文字里第一眼扫中了这个词，然后是整个句子“他比正常人更容易感受到饥饿，”然后是整个段落，然后是整个小节。周易生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手机变重了不少，拿着手机的手臂的腕部有些酸，而先前被烧烤的香味唤起的食欲，也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