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生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

第八调查科每周的实习生都换，每周都有人仿佛来打小怪兽的奥特曼一样骄傲地来到这里，然后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劝退，身为负责人的周易生见惯了牛鬼蛇神，从奇装异服到兼职小报记者的，不一而足，所以只是打包了一大份早餐来上班似乎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眼前这个瘦瘦的家伙彻底咽下了小烙饼，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您好？”

这个声音他刚刚才听过，他脑子一卡，才明白眼前这人并不是他以为的什么实习生，分明是所谓“因没胃口好几天没吃饭的”的受害者。周易生的眸光从肉包转移到油条，从烙饼转移到甜品，再看着此人一脸无辜的平和表情，最终得出了结论：此人多半是装的。

搞不好根本就不是什么受害者，是高塔里的某个想混安慰金的工头加害者。

“......坦白来说，我不认为一个恶性事件的受害者能迅速地拥有这么好的胃口，”周易生眉头攥起，语气冰冷又刻薄，“你的资料显示你这几天的进食量都是正常成年男性的三分之一，你甚至还向医护人员表示过你闻到油脂就感到反胃，希望给你提供一点清淡的饮食......”

周易生眼神瞟向对方手里塑料袋里装着的、还散发着油香肉香的灌汤包，压着声音问道：“这是什么？”

“——资料显示我几天的进食量是正常男性的三分之一，”这名没有名姓男子并没有直接回答周易生的问题，而是揶揄的反唇讥诮，“原来贵科还关注过我的饮食和我向医护人员的表示，我还以为你们准备把我丢在房间里自生自灭呢？”

周易生一时语塞，眼前人满不在乎地又摸出了一个包子，当着他的面咬了大口，咀嚼、吞咽，嘴角兀得笑开来，配合着瘦削的骨架，莫名有些渗人。

“让我来告诉你我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我第一天看到食物就呕吐，一口东西都没吃下去；第二天喝的都是清汤寡水，靠营养剂和药物吊着一口命；第三天勉强吃了一点，不知道有没有达到你们口中正常男性的三分之一......”这名男子只是笑，一边笑着一边狠狠地吞咽完了手里的包子，周易生一度有些担忧他看向他的喉咙，男子擦了擦嘴，油边蹭在嘴角上，“第四天，第五天，我都不清楚我吃了还是吐了，直到昨天才恢复正常进食，

“然后，你们在资料上概括为，我几天的进食量都是正常成年男性的三分之一，或者更接近真相点儿，平均是正常成年男性的三分之一？”

周易生愕然地止住了话头，他想象过这次收留的受害者如此之多，护士在记录状况时会偷工减料，但没想到会如此偷工减料。他看向男子的眼睛，男子的眼睛黑得咕隆隆的，左眉上还有一道陈年的旧伤疤——面相看起来一点清秀的意思都没有，和刻板印象里的omega面容毫不相干。

“我很抱歉......请原谅我的无礼，”周易生怔愣了一下，临时找补，“作为道歉，我可以帮你支付今天的早餐。”

周易生顿了一下，最终还是道：“不知道问你这个问题是否让你感到冒犯，但我仍然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同意去公开露面、感谢警方，哪怕其实警方并没有很好地照顾你？”

男子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眼神扫视了他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

周易生看见男子的嘴一张一合，先是噗嗤笑了一声，然后放慢声音道：“为什么不呢？反正无论平不平息那劳什子舆论，我们的结果都一样吧？拿安慰金，看免费但拙劣的心理医生，回归正常生活，然后接着遭受歧视......

“趁现在自己的言论还有利用价值，不帮着警方说话拿翻倍的安慰金，难道指望网民爬着网线过来给我捐款？就算真有人捐，最后真的能到我手上？”

01984把甜品和早餐的袋子并在一起一拎，用空闲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裤子，从中摸出了警方刚发给他的，存着安慰金的卡，朝周易生挑衅的一笑，凑近，将卡直接插到了对方的上衣口袋里，揶揄地道：“两千四百五十元整，多出来的两千是精神损失费，等着你的道歉喔？”

然后他顺手摸了一把周易生的胸膛——可谓是明目张胆地揩油。周易生看着他的眉眼，觉得他此刻的表情似乎是意犹未尽。01984又拍了拍周易生的肩膀，活动活动了筋骨，刻意撞着周易生的肩膀走了过去。他的肩膀瘦削，然而直起身子，架起衣服，竟是一点羸弱的样子都没有，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精干感。

周易生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肩膀：那里有点儿麻麻的痛感，尴尬之余又觉得有一点讶异。

他长叹了口气，认命般地下了楼。去楼下的银行往卡里转账了两千四百五十，转而又拐去了一旁的早餐铺子，在咨询了科里的omega营养师的意见后，也提溜着一堆早餐，准备去给受害者集体们送一送温暖。

回到房间的01984收敛了先前展露的锋芒，乖顺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牛皮本子，神情和体态都像一只焉了吧坏的豆芽菜：尽管这豆芽菜很可能是铁质的。

周易生送完温暖，敲响了01984的房门，半响没动静后直接进了门，看到了专心看书的01984。

周易生有些不太自在地将那张存着安慰金的卡推到他面前，却并没有换来他更多的反应：他只是温顺地接着阅读手里那本有些破旧的牛皮本，早已被消灭完毕的早餐剩余的塑料袋胡乱堆在角落的角落——清洁工还没打扫到这里。

周易生想：这人难道是有精神分裂症不成？

他稍稍思索了小下，还是静悄悄地将这个小小的休息间打扫了一番，扫帚清扫的声音在空间里簌簌地响起，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落叶。

然后他轻飘飘地带着塑料垃圾袋们离开，并关上了房门。

在他关上房门的后一秒，原本温顺地阅读着的01984瞬间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顿时从“温良谦恭”变成了“凶神恶煞”，对着关上的房门翻了一个不甚友好的白眼，附带一个国际友好手势。

看样子对这位受害者来说，这位周先生确实不是个好家伙。

......

艾米莉又一次打开手机屏幕，网络上讨论的声音不出预料得大幅减少，大概不久后就会归于缄默。

她送走了又一个身为受害者的omega，这个omega很得她照拂，临走之前千恩万谢，她回以一笑，再度响起的手机提示音提示她这个月的工资业已到账。

她眼前这些惨遭欺瞒的人，原本大概也算是整个大群体里的勇者：渴望着靠一己之力去养活自己，也曾积极地感谢过“善良”的高塔公司——如今，只能领着安慰金，在新一轮歧视中继续艰难度日。

艾米莉想：对于这些基本失去工作能力、缺乏稳定社会关系的omega，一份吝啬的安慰金大概远远不足以支撑他们度过余生......当那些安慰金都花完之后，他们要怎么谋生呢？又能怎么谋生呢？

也许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些人。

周易生提交完整个事件的报告，在寒冷的冬日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大概这次热可可和热茶都不能给他带来慰藉或快乐。又一个实习生不敲门就闯进了他的办公室，不出所料地是要来找他辞职。

该实习生似乎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富家公子omega，周易生没太记住他到底是谁。该实习生指着他的鼻子痛骂第八调查科不作为，将自己的辞呈猛得摔在他的桌子上。

周易生没有反驳，从善如流地在辞呈上签字，目送了这位实习生气鼓鼓地离去的背影。

实习生的怒目和来自上级部门的和颜悦色对比鲜明，视频对话里微笑的男人不停夸赞着周易生这次干得不错——这位领导的模样同样和网上曾经疯转过的“受害者向警方致谢视频”里瑟缩的01984对比鲜明。

周易生熟练地打了几轮官腔，腹诽了一句：一帮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下一轮选举非把你们掀下去不可。

但是腹诽终究是腹诽，下一轮选举之后这帮饭袋估摸着还是会在原来的位置，搞不好还会升职。至于第八调查科估摸着依旧会顶着“王八调查科”的名头，并在那个老少咸宜的游戏里被丢以数以万计的蔬果。

周易生打卡下班、挤进车座、一路堵车，电梯门打开之时只想着赶紧到家好好睡上那么一觉。

他走出电梯时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发现自己无意间错过了物业的消息：他所居住的小区楼房是一梯两户，对门的房子不知是闹鬼还是发生过凶案，一直滞销，物业告诉他这间屋子终于有人愿意拎包入住，祝福他和新邻居能够建立良好的友谊。

此刻疑似他新邻居的男人似乎是颇为好奇地摆弄着小区里统一给住户装的指纹锁，随着一声响亮的“锁已打开”，这位新邻居似乎终于意识到身后有一个怔愣在原地的盯着自己的男人，转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多么令人难以表述的惊喜。

01984的眉缓缓的挑起，瞳孔微缩后眼睛又微微眯起，深邃的眼眸在仅有三米的过道里闪出一小片诡异的高光。周易生背后的电梯门缓慢地合上，于是他不得不和这位不久前才闹过一次不愉快的omega共处一个近乎密闭的小空间。

他看见01984的嘴角以一个慢镜头的方式极其缓慢地扬起，然后嘴角再一次地笑将开来。他的身体似乎恢复得不错，不再像之前那么瘦削单薄。

周易生在那一瞬间诚挚地怀疑：他终于因为压力太大产生幻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