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眼皮青年定定地和他对视了一会,良久,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他抬起手,将椅背上披着的外套轻轻抖开,慢条斯理地递了过来。
“穿我的就好了。”他说。
他睫毛长而不密,瞳色很浅,与人对视时有猫科动物特有的冷淡,微微一眼便转开了眸。
江枝意道了谢,笑意明媚,毫不扭捏地披上外套。
温暖的感觉罩住了江枝意,伴随而来的还有青年微微冷冽的气息,香水是冷淡克制的木制香余调,松墨混杂着淡不可闻的檀香味。
挺好闻的,和那张脸倒是很相配。
林独照低眸看了看表:“我先走了。”
“好吧,谢谢你的外套,”江枝意轻轻眨了眨眼道,没有挽留,“留个联系方式吧,我到时洗了还你。”
林独照没有拒绝,临走前两人简单交换了一下联系方式,江枝意还得寸进尺地加了个微信。
江枝意自己的微信名是zzz,头像是他家猫主子,一只睡得团成了球的大橘,刚通过好友申请,对话框跳出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林独照。
江枝意把这三个字在心里默默念过一遍,毫无心理负担地直接点进了朋友圈,大摇大摆地逛起来,这人现实生活话少,朋友圈竟然更寡淡,从上往下一划拉,除了几条公司强制性质的推广广告,就是一堆看不懂的代码和小程序,连一点生活痕迹都没有,更别说生活照了。
他不信邪,仔仔细细又扒拉了一遍,这遍除了知道对方公司叫嘉阳电子科技,照旧一无所获。
这人微信头像是个粗糙的游戏小人,看着就是一堆数据格子堆成的代码,昵称是L,朋友圈背景是系统默认,机器人一样。
江枝意瞪着眼,开始怀疑对方给了他一个微信备用号,只能从朋友圈点出去,看着只有不久前发来的林独照三个字的对话框发呆。
隔了一会,江枝意先是礼尚往来地给对方发了自己的名字,附带一个小熊挠下巴表情包,然后随手点开L的头像,想也不想地给人改了个备注:
很酷很难搞。
-
这一片商业区有专门的停车场,离咖啡馆不远。
林独照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从车位退出来,副驾座位上的手机随着车身转了一个弯,屏幕亮起。
林独照侧头瞥了一眼,随手开了免提。
“和沈小姐的相处还愉快吗?”林文溢问。
林独照手把着方向盘,手背绷出清晰的骨线,并不想多谈:“一般。”
“那就好,”林文溢语重心长,“你们年纪相近,平时可以多来往。”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没人接话。
林文溢干咳一声,自己给自己递台阶:“你大哥到底比你多走了几年路,在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多请教请教他。”
林独照没开口,把车慢慢靠边停了。
“知道了,还有事吗?”
林文溢噎了一下,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没了,今天主要是打过来关心一下你……”
“不必,”林独照淡声道,没什么话家常的心情,“没事别老打电话给我。”
“费电。”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剩下林文溢在那边对着传出来的“嘟嘟”声干瞪眼。
挂完电话,车里有好一会儿都是安静的。
他还维持着单手搁在方向盘上的动作,眼睫不咸不淡地半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车窗被人从外面敲了两声。
扣扣两声。
林独照侧过头。
站在窗外的人拢着手低头吹了一口气,而后隔窗朝他望过来。
外面小雨转了微雨,雾也薄了,车窗微微降下,雨水湿润的气息混杂着秋杏一起传来,让林独照微微恍神。
车外那个人便又懒洋洋地抬手,轻轻敲一下车窗。
见林独照抬眼望过去,他甚至偏着脸笑了笑,笑得两个人很熟一样。
——事实上二十分钟前才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
林独照看着他,没说话。
车外那人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手从降下的车窗边沿伸了进来,细白的手指在林独照跟前晃了晃,清脆地打了个响指:“回神!”
林独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没带伞,方便搭个车吗?”
江枝意和他对视,说话时呼出的雾气把半降的车窗蒙上一小片白。
林独照眼皮往上掀了掀,表情很符合江枝意给他的备注,他慢慢道:“不是很方便。”
江枝意闻言动了动睫毛,乌色的眼眸便无辜地一眨,他动了动肩上套着的外套,让林独照的目光落在那上面:“淋着我没关系,好歹别淋着衣服吧。”
“再不行我付车费啊,”江枝意可怜巴巴地指天发誓,“滴水之恩,一定涌泉相报!”
“不用,”林独照收回目光,简短道,“上车。”
江枝意如愿以偿地上了车,主动道:“上雀石大桥,往城浦走。”
驾驶座上的人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车子潇洒地汇入车流。
今天是个雾天,雨丝朦朦胧胧挂了一整天,路面湿漉漉的,两侧车辆寥寥。
车辆一路畅行,车里也难得安静。
江枝意是个闲不住的,又转过一个红绿灯,他有些百无聊赖地顶着车里的内饰看。
“这是什么?”江枝意看了看车上挂着的一个挂饰,自言自语好奇道,“香包?”
林独照不理他,江枝意就自己研究那个香包玩。
一直到下个红灯,车子停下,林独照才出声:“御守。”
江枝意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回应他上一个问题。
御守,也就是俗称的平安符袋、祈福符袋。
林独照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给自己求这种东西的人,江枝意更好奇了:“你自己求的吗?哪个寺庙的啊?灵不灵验?”
林独照简短道:“认识的人给的。”
认识的人这四个字听起来就带着点不熟,但不熟的人会送福袋这种东西吗,不熟的人会收吗?
江枝意随口问:“朋友吗?”
“不算。”
江枝意这会儿也差不多摸清这人性格了,话少,但教养极好,基本有回应,只是不爱说废话,所以会自动忽略自己觉得没有意义的话题。
这福袋异常小巧精致,估计不是随便求来的次货,材质像是绸布质感,底色是枣红色,正面用白色丝线绣了平安祈福四个字,是端正的小楷,借着光能看清布面暗色的梵文。
江枝意看得仔细,尤其是对上边浅金色的梵文格外感兴趣,可惜他没专门研究过这个,看不懂这几句佛诣,他有个师兄对佛门的东西异常感兴趣,兴许能看出点门门道道。
“能碰。”林独照突然出声。
江枝意刚才看归看,手却始终规规矩矩放在身侧,他这人没心没肺归没心没肺,分寸感一直很强,不会做出对别人车上的东西动手动脚这种事。
但林独照主动开口,还是让他挺吃惊的,他以为这人开车目不斜视呢。
主人都主动开口了,江枝意自然不会客气,福袋的材质很软,估计是软绸,上边梵文是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的,绣工很精致,里头有些硌,江枝意估摸着是放了符纸、晶石一类。
符袋一摸,江枝意这下是彻底打开了话匣,一会儿是这路上红灯怎么这么多啊,一会儿是你觉不觉得今儿雾有点重,一会儿是你这御守真不错能不能帮忙问问你朋友在哪儿求得,我也想求一个。
一直到下了高架桥,江枝意还要开口,林独照倏然侧眸淡淡瞥来一眼,他眉眼清淡,不轻不重的一眼直接瞥得江枝意噤了声。
江枝意不知道为什么被这一眼看得有点怵,乖乖地并起两指放到耳边,并且做了一个拉紧嘴巴的动作,以示接下来的驾驶过程中都会保持安静。
接下来的一路果然安静多了,车子一路畅行无阻到了城浦。
“今天谢了。”
江枝意跳下车甩上车门,不过还没打算走。
他手肘支在车窗边沿,惯犯一样懒洋洋再次敲了敲车窗,不轻不重正好两下。
他这么靠着车不好开走,林独照眉眼轻轻抬起,两人目光霎时撞到一处。
江枝意就那么靠在车窗边朝他笑了笑,发尾微润,嘴唇淡红,一看就是天生没心没肺、干什么坏事都有人跟在后面擦屁|股的小少爷。
下次见。
江枝意朝他做了个口型。
林独照慢慢收回视线。
车开走了。
江枝意一点也没被甩车尾气的不爽,远远朝着快要看不见的车屁|股挥挥手,转头哼着歌进了小区。
他这派势放在古代就是个整天只知道招猫逗鸟的败家少爷,晃眼得不行,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保安认出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远远地就放行了。
小区保安基本都认识他,原因无他。
江枝意闲得无聊总爱跑去保安室唠嗑打麻将,这人人菜瘾大,次次从上桌输到下桌,是物业有名的散财童子,小区保安见着他就两眼发亮。
——毕竟这么有钱又无聊的业主不多见,能坑一个是一个。
江枝意上了楼,开锁进门。
鞋还没脱呢,旁边鞋架上盘着的一团橘色“喵”地叫了一声,胖乎乎的脸盘子正冲着他,猫脸上只写了两个字——饿了。
这是江枝意家里另一位住户,大名大福,小名饿了么,两岁不到体重已经十分危险,这么团在鞋架上特别像颗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的大橘子。
江枝意走到猫碗旁边,没急着倒粮,先熟练地拿出来一个体重秤,摆在地上。
然后就见那团橘色动了动,大橘子摊开变成了鸡蛋饼,不甘不愿走过来,然后委委屈屈地团在了那个秤上。
江枝意沉默地看了一眼秤,痛心疾首:“15.32斤!”
“比昨天又胖了0.1斤!”
饿了么:“……”
肉垫心虚地扒了一下地。
江枝意收起秤,痛下决心:“今晚的牛肉罐头没有了,再加一套减肥操。”
饿了么:“???”
饿了么:“喵?喵喵喵。”
饿了么一脸天塌地裂的表情,蓝眼睛都灰暗了几分,甚至试图用美貌击溃铲屎官的铁石心肠。
“不要试图出卖色相。”江枝意凉凉出声。
饿了么僵住。
江枝意添粮的手比食堂阿姨还抖,只给碗底添了均匀的一层,一颗粮也没多。
添完还要畜生不如地补一句:“减肥餐。”
身心皆遭受严重打击的饿了么:“……”
大概是这畜生不如的行径连老天也看不过眼,江枝意当晚便梦见自己变成了猴子,被死死压在五指山下,呼吸困难。
被憋醒的那一刻,江枝意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吸进了两根猫毛。
江枝意:“……”
打击报复是吧。
一分钟后。
江枝意趿着拖鞋,顶着一张死人脸拉开窗帘。
窗外日光大炽,刺得人眯起眼。
天空瓦蓝瓦蓝,呈现一种雨后的清澈,银杏一晚过去落了厚厚一层,铺满了石道。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江枝意慢吞吞洗脸刷牙完,随手披了件外套,把手揣兜里下楼找吃的,出门前还不忘给林独照那外套整个盆弄点洗衣液泡着。
刚绕过绿化带,一辆车慢慢蹭过来,车窗降下,廖满探出头来,推了推墨镜:“妈的你这破小区怎么连个停车位也没有……”
江枝意睡饱了人比较平和,此刻只面带微笑地瞧着廖满这个开车不忘戴墨镜装逼的小智障:“什么事?”
“咳咳、也没什么大事……”廖满墨镜后的眼睛左右游移,“就是我待会不是要去和新对象约会嘛,你知道小姑娘比较难哄……”
“然后……”
“这个……”
“那个……”
江枝意最后一丝父爱也被消耗殆尽,面无表情:“有事说,有屁放。”
“……”廖满放弃挣扎,一脸麻木地把车窗全降下,露出身后一颗圆圆的小脑袋。
濮嘉树小朋友坐在副驾上探头探脑,圆溜溜的眼珠子和江枝意对上视线。
濮嘉树小朋友:“嗨!”
江枝意:“……”
江枝意:“……解释解释?”
廖满:“嗯……唔……事情是这样……”
今年刚满八岁的濮嘉树小朋友已经会口齿清晰地抢答了:“舅舅说我是耽误他约会的小拖油瓶,不愿意陪我上游泳课,所以把我打包送过来,要小意哥哥陪我上课!”
廖满硬着头皮:“嗯……就是这样……”
江枝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廖满。
廖满莫名脖子一凉:“……”
顶着江枝意的‘死亡盯视’,廖满硬着头皮悄悄把手藏在背后竖了一根手指。
机灵的濮嘉树小朋友接收到信号,啪地一声跳下车,然后把自己发射到了江枝意腿上,像一块软乎乎的狗皮膏药。
濮嘉树抱着江枝意的腿,用刚到他腰的身高仰头看他:“小意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游泳馆鸭?”
江枝意:“……”
碰瓷挺熟练啊,撕都撕不下来。
于是,一个小时后,旱鸭子江枝意牵着游泳初学者濮嘉树,濮嘉树抱着他的小跳蛙书包,一起踏进了游泳馆的大门。
周末的游泳馆人声鼎沸,堪比万人体育馆。
江枝意领着濮嘉树拐进会员区,声音顿时隔绝掉大半。——这儿是专门隔出来的另一片区域,会员制,人少,水也干净,旁边甚至放置了休息的躺椅,各种东西一应俱全,还配备了救生员。
濮嘉树报的游泳课要求家长全程陪同,旱鸭子江枝意下不了水,就坐在水池边看濮嘉树套着个小黄鸭游泳圈,扑腾着小短腿拍打水花。
然后小黄鸭泳圈就载着濮嘉树一路从浅水区到了深水区。
江枝意皱了皱眉,刚才还在旁边的教练这会儿鬼影也不见一个,小孩一个人在那太危险了,他正想叫池边的救生员,神奇的事情来了。
只见小黄鸭泳圈又一路从深水区到了浅水区,然后漂流瓶一样漂回了岸边。
江枝意眼也不眨:“……”
这是魔法,这一定是。
濮嘉树小朋友抱着游泳圈上鸭子的头,还一脸懵懵的。
水面荡开一圈波纹,魔法传送阵中先是出现了一只手,骨肉匀亭,线条流畅有力。
那只手撑住了岸,往上一带,蓄积已久的水珠由上而下,自下颔沿锁骨和肩线滚落,在水面开出小小涟漪。
大魔法师林独照顶着一张死人脸,手撑着池壁,猝不及防和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来了个深情对望。
六目相对,还是江枝意先出声。
“濮嘉树,来,叫人。”江枝意抬抬下巴,示意他,“叫嫂嫂。”
作者有话要说:濮嘉树(震声!):嫂嫂好——
这声嫂嫂容我先叫为敬!评论区的大家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