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宴会熙攘,众人喧闹。
望着坐在高台上的陆痕,沈流灯一时间有种头重脚轻的不真切感。
虽说她有命令手下人全力配合陆痕的动作,助他清扫障碍,但她还是觉得太快了。
这几日进展快得犹如被只无形的手拨动了进度条般。
似乎只是一眨眼,陆痕便坐上了孤柏渡的位置,接受众人的跪拜和祝贺。
不同于她的赶鸭子上架,陆痕对孤柏渡的刺杀是有预谋的,是以他提前暗中将所有能抽动且并不引人注目的精锐都尽数召回了教中,替他盯着教中人的一举一动。
待她召回的人手也到了,陆痕这才有所动作。
教中哪些人真正手握权力,哪些人不过是被推出来当靶子的傀儡,她同陆痕二人这几年来了解得一清二处,根据性情来决定对他们是收买还是观望。
能收买的就都先收买,那些不能收买的,在宣布明老教主走火入魔坠崖而亡后看他们是什么反应。
左右护法联手的震慑已然筛掉了一些蠢蠢欲动但自知无法同他们抗衡的人。
而陆痕杀名在外,威压久积,在不知他受伤的情况下,更是鲜少数人会选择正面同他硬刚。
他们俩这几年的争斗不是过家家,可以说除了老教主支持者,教中的精锐大多集中在他二人的手下。
老教主突然没了,由身为右护法的陆痕顶上本就是情理之中,老教主支持者纵是怀疑老教主死得蹊跷,在未有确切实证前,那些人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而剩下的就是一些自负的蠢货,也好处理得很,若是想趁乱出手争一争,除掉便是。
那些人的尸体白日里都被扔进祭坛中,估计现在还烧着呢。
孤柏渡是创教者,是以有关继位的规定是空白的。
不乏有人提议大办,最好是传得整个武林都知晓。
毕竟他们明教的新教主武功高强,在外可是名声大噪,老教主年纪大了,又久不出山,以致新教主的名号甚至都隐隐要压上老教主一头。
他们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明教换了个更厉害的教主,让全武林都宿夜难寐,担惊受怕。
但陆痕推说老教主连尸体都还未寻到,继位仪式不宜大办,便只是白日里同教中核心人物一起祭了坛,晚上宴饮一番让教中人都清楚清楚现下是谁主事。
权力交迭,剔除掉一些有勇无谋的蠢货后,接下来自是到了假意混杂真意或祝贺或安抚人心的时刻了。
悠扬缱绻的乐曲下,沈流灯放松地斜倚在座位上,捻着杯酒的指尖慢悠悠地晃着,轻勾着唇漫不经心地看着大殿中央妖娆火辣的歌舞。
姿态风流,看似完全融入到了热闹宴会中,可实际上沈流灯的眼睛都是处于一种虚焦的状态。
无论是晃动的人影,还是热烈的交谈声,统统都是模糊的。
所有能感知到的,色块、声音、气味、触觉像是一点点被碾成粉末,融进一口翻滚着的热锅,被暴力搅拌,狼狈不堪地糊成一团。
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屏蔽掉了。
陆痕已经成为名正言顺的明教新教主了。
沈流灯于虚无感中定定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中默问:“系统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原是想润润干涸的嗓,没成想一口下去,更是如有烈火灼烧,头皮都有些发麻。
系统好心提醒,【完成任务之后可以选择在现实世界复活,或是选择留在小说世界。】
十年,她终于听见了这句话。
“我要在现实世界复活。”沈流灯毫不犹豫。
回答完后才意识到系统给了她别的选择,她又满饮一杯烈酒后问:“我为什么要留在小说世界?”
沈流灯的反问让系统罕见地不确定,它看了眼她的数据,【你不是爱男二吗?】
你爱他,所以应该一切以他为重,即使是牺牲自己也没关系。
付出的代价越大,爱情的光辉便越闪耀。
系统不解却理所应当的话语,让沈流灯并不难听出它的言外之意。
她有些想笑,可她有点累了,嘴角就连一个简单的嘲讽弧度都没勾起。
好像要是她因为所谓爱情而不管不顾选择留在异世界,整个世界都会为了他们跨越时空可歌可泣的爱情而停摆,他们会永远停在这皆大欢喜的这一刻似地。
可事实上他们的生命并不会像小说结尾般定格,只要活着,日子都还是要一点点过的。
做出决定后,她是要面对以后的。
就算将她要为自己做出的一切理智或不理智的决定承担的后果隐下不提,她日后又该如何面对因爱情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
人应该最爱自己。
近十年的谋划,那是由多少个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累积而成,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务,她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放弃复活回家。
她是喜欢陆痕不错,也清楚陆痕是真心待她,但因为这样就要为了他留在并不属于她的小说世界吗?
现实世界二十多年,而后在小说世界待了近十年,这三十多年的人情冷暖让她知道真心这种东西说珍贵却也廉价。
因为你不会知道它什么时候消弥殆尽,一如你不知它是从什么时候突然开始的,这种说收回就收回、并不可靠的东西并不值得她押注她用命搏来的一切。
若是她在现实世界没有牵挂之人,留在哪个世界都没差的情况下,她或许会为了陆痕此时的那份真心而停留。
但哥哥还在现实世界等她,那才是她的家,这是支撑她这异世界漫长十年的信念,也是她现下唯一能确定的事。
纵然心绪翻涌,但沈流灯的回答依旧平静得近乎冷漠,“喜欢又如何,我是要回家的。”
沈流灯不仅不信陆痕,她连自己也不信。
若是头脑一热因为喜欢而选择留在了小说世界,那万一某一天她又不喜欢了呢?
支撑她排除万难留在异世界的理由没了,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人生在世若是将辛苦累积的筹码尽数压在男女之情这种捉摸不定的事上,那与赌徒无异。
也不是说没有赢的时候,但输是常态,而且愈输愈赌,愈赌愈输,直到输到倾家荡产两手空空。
沈流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赌徒死局。
她不质疑他二人此时的真心,但真心瞬息万变。
她这矛盾的说法让身为超级计算机的系统更糊涂了,不过它也没有搞清楚人类情感的必要。
它保存了宿主的选项,【找个合理的时刻死去,届时我就可以将你的灵魂传输回现实世界。】
拼上命杀了一直以各种形式禁锢着他与沈流灯的孤柏渡,陆痕以为这将会是他与沈流灯的全新开始,却未曾想这会是他与沈流灯的终点。
沈流灯抬眸,望向高座上接受敬酒祝贺的陆痕。
醇厚的酒烈火般将他冷冽的气势融了些,旁人还以为他是因为登上教主之位而高兴,才脸色和缓,不似平日里那般拒人千里,是以敬酒敬得更欢了。
熟悉他的沈流灯不难看出他的敷衍。
有所察觉的陆痕偏过头,目光穿过层层无关紧要的人,同她对视。
穿山渡海,被他注视着的人,即使远远望着,也不难感受到他沉静眼神中的认真。
宴会众人喧闹,两人遥遥相望死寂。
漫不经心应付着一波又一波敬酒,陆痕隐约看见人群后沈流灯的唇微动。
极为短促的一瞬,若不是时刻注视,很容易忽略。
陆痕眼眸微眯,仔细辨认。
看嘴型像是个……“好”字?
好什么?
陆痕不解。
他自是不明白的。
千百句该对他说的话被沈流灯嚼碎咽进了肚子,能让他看到的不过是她对系统说的其中一句。
谁能想到一个肯定的字眼,表达出的却是否定意味。
正是这种不明不白。
是掩盖在盛大喧嚣下,不为人知的道别。
宴会无非是推杯换盏,不乏好事者试探沈流灯对陆痕登位的态度,或夹几分时移事移的暗讽,让她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即使沈流灯名义上依旧是明教护法。
若是之前的沈流灯,游刃有余不说,还能反套他们话,洞悉他们自以为藏得无人可见的心思。
可今日看着那一张张带着虚假面具凑过来的脸,叭叭地说着一些弯弯绕绕的话,不知怎地沈流灯耐心一下就被消耗殆尽,只觉无趣得很。
无趣到沈流灯都懒得开口陪他们打太极。
把玩在手的杯中酒被一饮而尽,沈流灯借口不胜酒力,离开了宴会。
急于离开的沈流灯不曾回头,是以未能注意到高座之上那人投向她的目光。
踏出殿外,被微凉的风一吹,难以呼吸的感觉顿时减轻不少。
沈流灯望着沉沉夜幕吐出了口浑浊的郁气,坐上早就备好的轿撵。
支颚闭目养神,轿撵随着仆人们稳健的步伐规律地摇摇晃晃,时间变得混沌。
沈流灯再度睁眼便已是自己的院门前。
楼阁无声笼罩在晃晃光影中,灯火通明的静。
眼前的光晕渐渐清晰,又逐渐模糊,坐在轿撵上的沈流灯愣了会儿神。
沈流灯虽说不上千杯不倒,可酒量也不算差,方才的不胜酒力不过是开溜的借口,可方才在轿撵上眯了会儿,许是酒意和困倦一点点被晃匀了,这会儿她神态愣愣,倒像是真的醉了。
沈流灯不动,将轿撵放下的仆人们也没敢出声催促,几人仿佛被框在了以夜色为底的画,笔迹风干凝固。
还是屋檐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一蹿而过,凄厉的叫声撕裂了凝滞的时间。
风起叶动,院门灯穗曳曳,沈流灯大梦初醒般眨了下干涩的眼,撑着惫懒的身体下了轿撵,往自己院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