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面前，你永无过失。”——木心

【正文】

“亲爱的听，睽违日久，至以为念。顷诵你的新稿，与以往大不相同。很遗憾我没有去过你书下的北方，但想你那里应该也是温暖的，所以写出这样春意浓的文字。薪酬与存款已经按你的要求汇到北京，下附汇单。祝你和你的爱人一切都好。”

炉边的确如同编辑劳拉猜得一样温暖——傅卫军恨不得将一整个煤山都填进炉子里，明明快下雪的季节，小楼里却热得人毛衣换秋衣，最后脱的只剩一个半袖。

炉里火光融融，炉圈上躺着几个巴掌大的地瓜，还有一个难得一见的紫薯。

录像厅前些日子正式开业，生意不错。忙碌大大减少了隋东因为记不住单词而挨骂的次数，但两位大老板依旧逃不开上课的命运。

沈墨不打工的时候偶尔也过来帮我分担这两个让人头疼的差生——她带傅卫军，我骂隋东。

有时录像厅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我也会去接她。

傅卫军最开始不大同意。

可是说来很奇怪，沈墨自己上下班时偶尔会有不长眼的纠缠，我去就从来没有。也能看见有男人眼神瞥过来再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但就是没人上前搭讪……

我将这种情况归功于我身上有种“家长”的气场，让人望而生畏——“小蘑菇”并不认同，但有时候确实忙不过来，他只能皱着眉，目送我离开。

饭点人不多。傍晚少了夕阳，东北到了一年里最干的季节，空中有乌云却不下雨，天一阴就是一周，屋外透不过气的沉闷，屋里还行——地瓜香得我们仨望眼欲穿。

傅卫军拿起炉边的火筷子戳在上头，试了试软硬，似乎是觉得可以，这人不怕烫的直接捏住边角拎起来，一边吹着，一边剥去硬皮，递到我嘴边。甜的腻人。

边上的隋东已经习惯，撇着嘴自己剥了一个，烫得直捏耳朵。

电话在他最后一口地瓜塞进嘴里时响起。

——这条电话线是我执意带着工人来装的，傅卫军觉得浪费。结果数他用得最勤，支使着隋东把老太太家的座机快打成闹铃了。

隋东起身去外屋接。

借着这个空拉起傅卫军的手检查——指尖被烫得微红，被白皙的指节衬得明显。

想拉起来吹吹，转头就被人穿过掌心扣住，视线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能看见和指尖一样红的脖颈，看不见害羞躲起来的眼睛。

“哥，沈墨姐那儿出事了！”

俩人浩浩荡荡要往外冲，“等一下，带上我，傅卫军，天黑，我自己一个人害怕。”

隋东是有当导演天赋的。

茬架还设计个情节，白挨了人家两耳光。好在傅卫军打回来了，只是被脏血溅了一身。

桦林的景致其实不太好，多年的重工业用这座小镇的绿意换了火车隆隆而过的响声，到了深秋就更加灰蒙。

那人吐了一地，给灰蒙又添了一色浑浊。

我被傅卫军安置在不远处的阴影里，视线里，路灯斜斜射在他身上，明亮得连他手背虬结突出的线条都清晰可见。

他动手干脆，连姿势也漂亮。

可是光这样，对方付出成本太低，是记不住的。

于是放下交抱着的双臂，往前走了几步，“哥刚才不是说最喜欢热闹吗，再给他热闹热闹吧。”

环视一周在他俩那群小弟里挑了两个看起来手脚麻利的，“去把他衣服扒了，裤子也别留。”

重新戴回助听器的傅卫军一愣，看向我的眸光深了几分，说不清是不是在生气我插手，但还是点头示意他们按我说的做。

略一折腾，被打懵的人倒是缓过劲儿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惹得隋东又过去补了一脚。

这回就老实了，只是嘴还不软，讨饶里还带着威胁，“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居高乜了他一眼，“知道我是谁吗？”

这孙子心里发虚，陡地变了脸色，口齿不清地追问，“你谁？”

他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完全放了心，嗤地笑出声。然后递了个眼神给隋东，小家伙会意地挥手招呼人撤。

捏着嗓子，矫揉造作地装出娇滴滴的声音，“喂，警察叔叔吗，中街南边那巷口有个变态，大半夜光着屁股开车横冲直撞，看着像磕了药……”

我们仨躲在居民楼上看着警车嗡鸣着把人和车一起铐上。东北夜生活少得很，警笛声吵出不少人来看热闹。裸露在外的大腿白得呦。

酒驾。扣十二分罚两千拘留十五天。

我说他嗑药，桦林唯一的医院这个时间做不了血检，得去市里，费用也要自行承担，一来一回得小五千——够一家人一年饭钱了。

最重要的是，那脑满肠肥的身材、透光的裤衩，估计能被人家取笑好久。要是再遇上个厉害媳妇，不褪下一层皮都是轻的。

“听姐，真，真牛掰。”

摆摆手，“低调低调。”

隋东脸色突然变了变，“姐，咱这样，他不，能回来报复吧？”

挑唇笑得促狭，又重复一次，“知道我是谁吗？”小家伙以为我还有什么惊天背景，小心翼翼地摇头。

“那孙子也不知道。”

【六】

摩托被隋东骑走去接沈墨。末了，我把一直裹在大衣里的紫薯塞他包里。“姐，我吃饱了。”

“你想多了，给沈墨的。”

离家不算远，索性和傅卫军步行回去。

我俩并肩走着，十指纠缠在一起，被他一块揣进口袋里。迎面的风隐带着泥土的清新，吹走了一直萦绕在他身上的血腥气。

夜渐渐浓重，沿途的灯火一路走一路暗，鞋跟踏在落叶上发出断裂的脆响。傅卫军半低着头，眼梢向下，脸上的肌肉紧绷，不知道在想什么。

试探着询问他，“生气了？”

傅卫军闻言倏地瞥了我一眼，摇摇头，打了个手势，「怕你生气」。

“气什么，你又没做错。”

这应该不是我第一次看他打架，上一次的场景已然记不太清，只好把刚刚的场景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拳挥得还挺帅。

“就是衣服弄脏了，一会你脱下来，我带回去给你洗干净。”

他迟疑地点了下头，又怕我说反话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眉峰下那双墨色的瞳孔微微闪亮，像那盒龙葵一样，干净的、甜。

侧眸一瞥，忽然发现侧向我的耳廓通红——不是羞赧，是冻得。被迎面的风、夜里的气温、单薄的外套冻得。

于是慢下来脚步，不自觉连握住他的手指的手也更加使劲，“今天的事我没觉得你做错——”

“但是，傅卫军，姥姥说，我汇的钱你一分也不肯要，那这些年你是……怎么生活的呢？”

这句话其实不是问句，所以眼泪在最后一个音落下时沾湿睫毛。

他沾了血的外套领上早有破口，时常披着的旧西服也洗得发白……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都在明晃晃地说着，他过得不好。

他连苦都说不出来。

这些我都应该在第一时间发现的、弥补的，都被疏忽着。他也不怨。

傅卫军脸色刷地变白，他想抱我，又想给我擦眼泪，握着我的手又难以放开，一时乱得无措。

大衣敞开，拽着他的胳膊，把彷徨的人裹进怀里。我掌心是暖和的，带着他的体温，又贴还给他——包住他通红的耳朵，慢慢地揉抚，等它一点点回温。

傅卫军呆立住，他不再敢看我，把脸埋在我颈窝，身体却用颤抖替他回答。

他是怎么生活的呢，十几岁的孩子能怎么生活呢？

□□，小骗小蹭，冷了忍一忍，饿了挨一挨……

秋风再刺过来，“走，我们不在这儿受冻了，我们回家。傅卫军，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