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女儿。”
这句阿澜听来清晰无比的话，在赵誓耳朵里却只是骨节摩擦的沙沙声：“阿澜，你听见了吗？门后面有东西。”
“带着孩子退到阳光底下。”
赵誓乖乖照做。
奇怪的是，随着照在身上的光越来越亮，怀里的婴儿渐渐安静地睡去。她无意识地吮吸着手指，发出轻微的“啧啧”声。
石阶上，阿澜郑重其事地对着门后的骨女说道：“我们没有恶意，把门打开，有话好说。”
“你们夺走我的女儿，还说没有恶意？”
“她属阳，你属阴，本就应该分开。更何况你用邪法抑制她长大，喂她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我不向你问罪，你倒反过来责备我。”
“你是谁？”
一道光从阿澜手中飞出，她的随身令牌眨眼间顺着门缝窜了进去。
不久，大门再次敞开，城隍神站在远处的阴影里对外施礼：“不知尊神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在他身上，阿澜又看到了白无常的影子：“别来你们阴司那套，表面客气管什么用？”
城隍一脸苦相，不让他用阴司的方式说话，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怎么了？”阿澜问。
“您……您能把孩子还给骨女吗？”
“不行，没商量。”
“可这孩子是她留恋人间的唯一挂念，您发发善心吧。”
他站在死人堆里叫别人发善心，怕不是个瞎子。
“世间可悲可叹之事众多，然而人死如灯灭，亡魂本就不该留恋凡尘，更不该对自己的女儿用阴毒邪术。”
骨女躲在暗中泣不成声：“我没有办法，孩子的父亲不要她，难道让我眼睁睁看她惨死街头吗？”
“你对使用的邪术了解多少？”哭声戛然而止，阿澜继续说道，“即使你利用偷来的时间为女儿找到归宿，她的未来也注定在病痛中度过。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你欠的债她得还一辈子，这算哪门子苦衷？”
袖子被人轻轻扯动，阿澜不得不停下来，瞪赵誓的眼睛直冒火：“你最好有正经事。”
“我跟她说几句。”赵誓把孩子塞给阿澜，第二次迈进门槛，“你的孩子情况很不好，需要细心调理。我愿意收养她，以后当成自己的女儿，请你放心交给我，不要再把她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这个人发善心都没底线的吗？
阿澜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从后面推了赵誓一把：“你自己吃不好穿不好，拿什么养活孩子？”
“穷人有穷人的活法。我好歹有住处，也有能糊口的手艺，怎么养不了孩子？”
屋里的陈设瞬间变得一尘不染，精美考究。四周点起红烛，把原本魔窟般的房间照得亮亮堂堂。死尸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柔软的毯子。
“阿澜……”赵誓惊惶地跑出来，躲在阿澜身后问，“怎么回事呀？”
“障眼法。”
“能进去吗？”
“不能，你在外面站着吧。”阿澜抱着孩子走进去，挑了个宽敞的椅子坐下，赵誓紧随其后，装作没看见她嫌弃的眼神坐到旁边。
大门关闭，骨女现出真身，吓得赵誓猛一哆嗦。
“害怕？出去呀。”阿澜朝门口努努嘴。
赵誓强装镇定地直面骨女：“大嫂尽管放心地把孩子交给我……”
骨女突然跪倒，把他后面的话又给吓了回去。
因为凡人听不见骨女说话，城隍便替她转达谢意：“骨女说，赵先生对她母女恩重如山，她愿意下辈子当牛做马，结草衔环，只怕还不能报答一二。”
“大嫂愿意就好，不必客气……诶？她怎么知道我姓赵？”
周围安静下来，城隍和阿澜都在听骨女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阿澜惊呼一声，看赵誓的眼神也不像之前那么凶了：“你记得朱雀街尽头的老婆婆吗？”
赵誓笑道：“当然记得。多亏为她寻药，我才奓着胆子走进松林，才有机会遇见你。”
刚在阿澜脸上浮现的笑容顷刻间化为乌有：“烦死了，又说让人尴尬的话。”
“我不说了就是。”
“骨女就是那位老婆婆。我记得跟你提过的，实际上她是个年轻妇人，且刚生过孩子。”
回忆袭来，赵誓心头涌起一丝不安：“她是高平郡王的姬妾，这孩子是……赵哲的女儿！”
阿澜也想到了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骨女注意到他们神色异常，难免心生疑窦，阿澜只得解释道：“没事的，没事，天子脚下谁不晓得高平郡王的名讳？阿誓穷苦出身，听说要收养郡王的女儿肯定会吃惊的。”
“他是个没心肝的畜生，虚情假意骗得家中女眷无不对其死心塌地，结果有几个得好果子吃？上仙，我生的本是一男一女，他听信谗言，说我产后发狂乃女儿妨害，在这孩子生出来不到一个月时就把她扔到荒郊野外。万幸城隍爷爷慈悲，把她捡了回来，不然我这苦命的孩子哪有机会活下去啊！”
经过此事，阿澜对高平郡王更没什么好印象了。她把原话传达给赵誓，后者一听便觉得不对。
“念一说两年前藏经楼里就有妖怪，难道不是你们？”
城隍为他们生出这样的误会惶恐不已，连忙解释：“不是我们，绝不是！吃人的坏道士名叫玉京子，是个蛇妖，现已被我打伤，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他妻子是城东一户富商的女儿，于三十二岁寿终，玉京子舍不得她，便用妖法将其尸骨复活，养在这相国寺里。我赶走玉京子后把她妻子的魂魄送归泰山，刚好骨女的魂魄附着其上，那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尊神，屠杀凡人的罪过太大了，您千万明察秋毫，不要冤枉我们。”
“都怪东方朔，什么都不知道还乱说！”阿澜问骨女，“我刚才说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解释？”
“我以为您说的是别的意思……再者，利用此地的怨气压制孩子生长的确是作恶呀！”
“我遇见的人，一个比一个实诚。”阿澜把孩子交还骨女，引着她母女两个走到屏风后，“你肯定信得过阿誓，把邪术解开吧，他会好好照顾这孩子的。”
“我总说前世造孽才导致今生受罪，殊不知再悲惨的人生中也会出现赵先生这样的好人。”
阿澜笑道：“他自然是好人。”
“好人”没注意她们，正忙着谦卑地向城隍请教问题：“您说蛇妖娶了个凡女做妻子，天上没人管吗？”
“管什么？”
“妖怪娶凡人啊。”
“为什么要管？”
问话的和回答的都让人生气，阿澜走回来说道：“你们两个一人一神，身处的环境不一样，所以没办法理解对方的话。在凡间呢，人们说神魔妖鬼人之间不能通婚，否则会受到来自上天的惩罚。实际上只要卸去天职，婚嫁之事相当自由。年轻人，不要把民间小故事当真。”
赵誓高兴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准知道这时候笑出来会惹阿澜生气，但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猥琐。”阿澜的话如同当头泼了他一盆凉水，对控制不断上扬的嘴角更有奇效，“还笑吗？”
“不了。”
城隍“嗤嗤”地憋着笑，咳嗽两声吸引了阿澜的注意：“尊神能否留我在身边听用，我不想回泰山阴司，不想跟着他们投靠天帝。”
阿澜暗暗吃惊，原来泰山府君真在打歪主意。
“我最近身体不好，办不了正事，身边暂时不用人。你先跟着东方朔，他那里有事可做，晚些时候我需要帮忙了再来找你。”
“眼下就有事要他帮忙啊。”赵誓知道阿澜的记性时好时坏，干脆自己把所求之事说给城隍听，“有个叫陈隆的人失踪了，官府不问青红皂白，非说是我朋友杀了他，您有办法找到这个人吗？”
“我可以，但是需要一天时间。你们明天再来一趟如何，正好多给她们母女点相处的时间。”
屏风后的骨女一边给女儿解除邪咒，一边哼唱着摇篮曲。阿澜习惯于按照死板的规则办事，她尝试着站在骨女的角度体会骨肉分离的痛处，但是心里的同情和悲伤只浮在表面，十分单薄。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失去了感受喜怒哀乐的能力，毕竟她只是个盲目执行天法司决断的刑官，过去的日子里，需要调动情绪的机会实在不多。
“你一直不说话，在想什么？”
他们已经辞别城隍回到紫微殿，赵誓端着满满一盘莲子出来，挨着阿澜坐下，一起欣赏着盛放的荷花。
“她是仇人的女儿，你还愿意收养吗？”阿澜问的很突兀，当赵誓看过来时，她忙把目光移向别处。
“会呀，赵哲不要她了，她就是我的女儿。”
“养孩子很不容易吧。”
“我会做到最好的，定不叫你小瞧。”
“可是书上说，你们生活贫苦的凡人无论男女，带着孩子都不容易找下家呢。”
赵誓低头剥着莲子，随意答道：“了解我姐姐的遭遇后，你还不明白吗？家人抛弃了我们，却又时时刻刻控制我们，是娶哪个人还是孤独终老都得他们说了算，由不得我。”
“难怪你根本不在乎我对你的态度，原来即使两情相悦，你也做不了主。”
“玩笑归玩笑，倘若你把真心给了我，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敢娶。”赵誓的语气比上一句还要随意，他塞给阿澜满满一把剥好的莲子，完全不给她继续这个话题的机会，“吃吧，去火。”
“我不爱吃，这东西……”
“没有心的，不苦。”
“你苦吗？”
“不苦啊。”
“哦～原来你是个没心的。”
赵誓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笑道：“真是牙尖嘴利。将来我的女儿长大了，请你做教书先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