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这地方，对陈汝安这种渡人来说，几乎是闭上眼睛就能到的存在。
青荼什么时候多出了那么段情缘，他不是冥界出了名的工作狂吗?陈汝安着急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身随心动，没等秦不话说完就离开了，此时只能在心里期盼他不要出事。
忘川还是跟上次来时一样，混着月光静静流淌。河边的箜篌女仍然手抱箜篌，幽幽咽咽，喃喃而歌：“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
据说当年她的丈夫不听劝告执意渡河，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死在了河里。她抱着箜篌一曲唱罢也投了河。黑白无常告诉陈汝安，这箜篌女已经在这唱了近千年了。
短短的四句，竟重复千年。
陈汝安听着她的歌，经过她时不免有些感叹，无名无姓，沉溺往事遗憾，实在可悲。
但这都与箜篌女无关，她永永远远沉溺在自己的世界，无论是过去的百年，还是现在，或是未来。或许在她眼中，沉溺于往生之徒更为可悲。
陈汝安渡过忘川就看到了黑白无常两哥。身形高瘦，官帽上写着“一见生财”那位是白无常谢必安；身宽体胖，官帽上书“天下太平”的是黑无常范无咎。
“七爷八爷，晌午安好。”陈汝安上去就熟络地打招呼。
“您可来了！”黑白无常动作夸张，用整条手臂摆出“请”的架势迎来人入鬼门关。谢必安脸窄口大，舌头本来就垂着，现在和个小面黑的范无咎一起大扯着嘴角笑。
太诡异了。
“你们俩这是哪出？”
白无常把舌头收进嘴里，黑无常陪着笑脸，“安安你有所不知啊，这俩天青荼要我们开始‘微笑服务’。怎么样，我俩配合得不错吧？”
“嗯，挺好的。我想见楼世提。”陈汝安开门见山，她知道只有楼世提能帮她见到冥王青荼。
“行！哥哥这就去！”黑无常连问都不问，一口答应下来，“谢必安！快点！别耽搁我们小汝安大事。”
白无常白了他一眼就走了，“安安啊，我看着，你怎么瘦了点？是不是那个什么国欺负你是质子，这杀千刀的......”
“不，不是啊八爷，最近遇上了点事，没怎么消停。”
“一会留下来吃点吧？有饿死鬼刚去投胎了，他之前去人界拿了不少好吃的。”黑无常眼里的期待差点溢出来。
“不了不了，八爷，有急事。”陈汝安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自姐姐过世后，她常常来鬼门关寻姐姐的鬼魂，日子久了，自然就和黑白无常熟悉了。说来也是好笑，陈汝安每次离开他们都有种离开老父老母、出门打拼的感觉。
“小汝安，他去孟蝶徒弟那了。”不愧是白无常，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就回来了。
孟蝶就是孟婆，她来冥界的年头已经数不清了。传言她的如意郎君在与她成亲那天顿悟，跑到苍梧山打坐七七四十九天，坐化成仙。她死后就留在了忘川尽头的奈何桥头，用孟婆汤来度化往生者前尘，只有要投胎的鬼才会到她那里去。
“孟婆还有个徒弟？”
黑无常抢过话：“小汝安你有所不知，孟婆汤千年来只失效过一次，孟蝶通宵改进，安稳了百年。但前些年那小女子饮下后居然还留有部分记忆，也不肯走。进退两难之下孟蝶就留下了她。”
“小汝安，你是不是很着急？”白无常敏锐地捕捉到陈汝安脸上的神色，“闭上眼睛。”
陈汝安听话地闭上眼，下一秒她又听到“睁开吧”三个字飘飘渺渺地传来，她睁开眼，身边已经没了黑白无常。如果说鬼门关那是阴森恐怖，面前这里更多的却是荒凉——行人寥寥，零星几株蔓珠沙华只叶无花，在阴风中瑟缩。
楼世提正在不远处和面前一人相谈甚欢。那是个女子，陈汝安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越走近，越感觉那背影熟悉。好像姐姐啊，她终于想起来像谁了。
“小女见过阎王爷。”陈汝安双手交叉，对楼世提行了酆都礼，一抬头发现那女子此时也转过了身。她端的是一派清雅温和做派，似是不食烟火的仙女。陈汝安想起来周棋衡在去鸠山的路上跟她讲的半个故事，其实也是他从讲古仙那听来的——“安安，那戏子夏姑娘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如今看来，这描述，不算夸张。
“姐姐？”但真的好像姐姐啊。
“这位姑娘，你是生人吧？”女子没有听到陈汝安的情不自禁。一般情况下，渡过忘川，过了鬼门关才能来到孟婆的孟婆庄里喝上一碗汤。而进入孟婆庄前要穿过一魂镜，亡魂穿过自然安然无恙，但若这种生人，免不了折寿个几十年。
“我叫陈汝安，是七爷八爷送我进来找阎王爷的。”这倒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毕竟冥王青荼还没有明令禁止这一点。
见陈汝安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那女子莞尔一笑，“姑娘，我是朗清清，孟蝶的徒弟。你要找的人，就是他。”说着她轻扯旁人的衣袖。
秦不还危在旦夕，陈汝安回过神来：“楼大人，小女想求见冥王陛下。”
开门见山。
“姑娘，你未免太直白些了吧...”说着，他看了眼身旁的男人，“不过，你若是答对了我的三个问题，我就带你去找他。”
真的好像姐姐，陈汝安不受控制地想去看朗清清。但朗清清看着与她同岁，而姐姐离世的时候也不过豆蔻年华。这肯定不能是姐姐啊。
“嗯，好……好！”
“这第一个问题，我呢，就问你个简单的。你说说现在我们这推行的货币政策。”
其实陈汝安对楼世提略有耳闻，他自小就身份高贵，一辈子顺风顺雨，可惜死得早。凭着功德众多当上了阎王爷，一直都没遇到什么逆境，心思自然单纯。但是这个问题，也太简单了吧......
“这阴间的货币都是阳间的亲人烧来的，多少钱买来的纸币，阴间的人就能按汇率收到多少钱，但价值是一样的。
元宝纸钱黄表纸也都在调控下按汇率换成阴间通货，兑换比例按阴阳的流通总量算。而且只有破钱山才有权力印钱。投胎的鬼魂名下钱财归零。
可在我看来，阴阳本就是一体，冥币真正抵达阴间的价值，不取决于烧了多少纸，而在于烧纸人的思念和德行。阴间的人再以保佑的形式将它传递给阳间。”
这就是鬼魂力量的一种来源。
“你年纪轻轻，知道的不少，想法也很好。好，这个问题，姑娘你答对了。”楼世提眼神清澈，波光粼粼。
“第二题，今日的兑换比率。”他一脸无邪地看着陈汝安。朗清清低下头掩面轻笑。
“楼大人，我不知道。”陈汝安心想幸好自己无赖见得多了，今天才没在冥界被没谱的阎王气成鬼。
“我也不知道……”楼世提话还没说完，就有个男人跑到他身边，跟他窃窃耳语。
这人好像是一直站在旁边的男人，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又是从哪来的？陈汝安心里懊恼，她刚才太过关注朗清清了，幸好他们没有恶意，不然她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好，陈姑娘，最后一个问题。你可要想清楚再回答，”楼世提一听完悄悄话，就给她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你今年多大了？”
陈汝安真是想不通堂堂阎王怎么能问出这样的“惊世骇俗”的问题，她无奈地回答“十九”，又怕有诈，补了句“虚岁二十”。
“好，三对二，你赢了。”
“那现在可以带我去找冥王殿下了吗？”陈汝安好像看见了一线天光。
“陈姑娘，不好意思。鸦隐说青荼他不在酆都，或者说，不在冥界。”
“汝安姑娘，你不要着急，要不再等等？我去请我师父给你做碗茶水。”朗清清也一直打量着陈汝安，见她面色不好，赶忙安慰。
“不用麻烦了，”陈汝安深深吸了口气，“朗姑娘？你有姐妹吗？”
“我只有一个哥哥。虽然已经没有了大部分为人时的记忆，但生死簿上说，我并没有一个妹妹，”朗清清又补充了句，“我也感觉我应该有个妹妹。”
“你很像我故去的胞姐，”陈汝安看着她错愕的表情，“但肯定不是啦。”
阴风吹响了孟婆庄上挂着的风铃，陈汝安知道自己再不回去，下一个见到这风铃的怕就得是秦不了，她往后退了两步。
“楼大人，朗姑娘，就此别过。”
陈汝安跑出魂镜后一刻不停地就施法回去，试了两三次才成功。许是太仓促，想象中床的柔感没有袭来，但倒是下一秒就生生摔上了一个土堆。
“嘶——这是鸠山的哪啊？”她低头揉着胳膊，眼睛睁不开一点，此时还是初春，枝头不算繁密，阳光充裕，洒落各处。
光对刚从冥界出来的她来说实在是太强了。
不知是不是幻觉，陈汝安越发觉得有人在看她，索性忍着强光直接睁开了眼睛。一双男人的鞋赫然出现在视野中，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从土堆上弹了下来，利落拔下钗子指向对方。这下倒也看清了这人的脸，但这不人就是青荼吗！？
青荼看见来人面目的刹那间，原本炯炯生辉的眼睛暗淡下去，又变得波澜不惊。陈汝安敏锐地从青荼的脸上捕捉到了失望，暗自思忖：他为何在这？
“青荼？”
“哦？你认得我？”
“快！跟我去见闻人语！”
“姑娘，你旁边不就是闻人语？”
陈汝安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天呐，那哪里是个土堆，分明是个坟包！而墓碑上明晃晃地刻着“闻人语”三个大字！这难道就是“困长生”的含义？
人死了可不就是长生吗？
困于棺椁中的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