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猩红暗沉的天空下，厚积的乌云偶尔闪过几道刺目电光，其中一道倏地劈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照亮了四周蠢蠢欲动的狰狞面容。

一位耄耋老人佝偻着身形，对周遭越加靠近的低吼无动于衷，一心赶着路。

几只胆大的怪物拱起背脊，眼底的凶残一闪而过，蓄满力气的肌肉如同弹簧般猛地跃起，扑了上去。

风声呼啸在耳畔，暮燧几乎能嗅到怪物口中那股长年累月的污臭，花白的眉毛皱了起来。

即便如此，他仍是脚步不停，低头借着雷电忽而的亮光分辨手中的东西。

尖细的指针不停地颤动着，稍长的一端原本快要定在正北侧，忽地来了一个大转弯，眨眼间又指向了暮燧的身后。

一跃而起的怪物其中一只有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独角，上边挂满了被绞烂的碎肉，像是耀武扬威的勋章，此时正势不可挡地冲着暮燧撞来。

最后看一眼罗盘上的方位，暮燧抬起头迅速侧身躲避。

一阵热风袭来，躲了一只，另一只紧随其后，高扬的蹄子几乎要踏上他罗锅般的后背。

眼看着一击下去自己这条腰怕是要废了，暮燧连忙顺势滚落在地，堪堪避过那坚硬如铁的兽蹄，面朝大地摔得狼狈。

他来不及吐掉嘴里的土，一手紧紧护着怀里的罗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在怪物密集的攻击里艰难地窜逃。

忽地，他感受到灼热空气里的一丝不同寻常，顶着后背的疼痛翻身爬起，反手将木制的罗盘狠狠插在松散的泥地里，蜷着身子缩在地上不再动弹。

几只怪物只当他失了智，嘴边的涎水粘腻地挂在毛发上，嗜血的眼珠子变得通红，低头就要啃上那沾满泥土的脑袋。

没等它凑近，正前方忽然刮来一阵戾风。

暴虐的风刃像是发了狂，铺天盖地地卷噬着面前的血肉。

那群怪物吃痛地怪叫着，靠得最近的几只身上被剜了一道又一道，皮毛连着血肉耷拉在侧，活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撕咬。

稍后一点的见讨不到好，不一会就逃了个没影。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竖立的罗盘上，发颤的指针终于定了下来，空落落地耷拉下来，指向身下的泥地。

等了许久，暮燧勉强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高速旋转的戾风渐渐收拢。

四周散落的血污很大一部分都浇在暮燧身上，他屏息片刻，发现避无可避，索性放弃了。

忍着作呕的冲动和后背的疼痛，他伸长手刚想拔起插在地里的罗盘，刚触及，便发现它忽地消散成一抔木屑。

……

无言缓了一会，他像条离了水的鱼，竭力拖着残损的身体向前爬去。

在靠近戾风聚成的风眼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蛮荒大泽猩红的天空，枯哑的声音压抑着无限的疲惫，“终于……”

天旋地转间，他合眼前的最后一眼映照出遥远的天际上，一道划破整个天幕的粗壮紫电。

谭相思今天几乎没歇过。

自从圣灵发现墨潭底下的异样后，他便组织了不少人来回看守，不停地应对着源源不断的怪物。

原先的鬣狗和白鸢楼被墨萸强制收编，目前正苦哈哈地帮忙清理榕城里逃窜的怪物，整座榕城笼罩着风雨欲来的阴霾。

他本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状况了，但不久前有人来报，说是城里的吊蝇蛛和怪鯴悄摸聚在了一起，似乎是搭上了几个从墨潭底下爬出来的怪物。

手上的笔攥了又松，谭相思脑里思绪万千，终于是耐不住，起身打算去找墨萸商量。

而刚出门，迎面又撞上一个惊慌失措的人。

谭相思耐心地等着他缓过气，紧接着见他面色苍白地断断续续，“有人……有人从底下出来了！”

好不容易听明白了，谭相思倒是心定了，将人扶到走廊外，转身锁好门。

“我这就过去。”

一路上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无论底下再出现什么都不会惊讶，但他高估了自己。

拨开围拢的人群，他看见墨潭的中央，墨萸长身站立的一侧，瘫着一个犹如老树般枯朽的人。

走近了，谭相思听见圣灵的低叹。

“倒行逆施，时移世异，这又是何苦……”

“把人都遣散了吧，”他听见墨萸淡声吩咐，“别打打杀杀的，这是客人。”

谭相思不由得打量起这位客人，视线在那全白的头发上顿了顿，又落在那罗锅般的脊梁上，心中忽地不忍。

好一个风烛残年的……客人。

好不容易渡了灵气过去，墨萸疏通着暮燧的四肢脉络，闭着眼感受手底的身体一点点复苏，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当年他们五人以天地为证，日月为誓，结契成为互相敬重的家人时的场景。

她缓缓睁开眼，望着昔日沉稳可靠的大哥如今这般样子，一股悲怆油然而生。

就在她沉浸在情绪时，暮燧缓缓睁开了眼。

他扶着一侧的石壁缓缓直起身，直到弯曲的脊背无法再挺直一分，他这才将视线挪向一旁的墨萸。

这一眼，几乎是恍如隔世。

“小墨啊……”他叹息道。

五人当中，墨萸最为敬重的，便是年龄和学识都远超彼此的暮燧，听得这句话，更是情不自禁地眼眶一热，猛地低下了头。

朦胧间，她盯着自己微抖的手，一字一顿地问道，“是时候了，对吗？”

没人应话，偌大的山崖底下，唯余轻风拂过的声音。

“什么东西？”絜钩拍着翅膀飞至和冰夷并行的地方，眺目望去。

见到那块地方没被冻上，他还侧头嫌弃对方，“你这不行啊，怎么还剩一块？”

这一扭头不要紧，小陶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忽地怪叫一声。

冰夷颇为头疼地瞪他，“又怎么了？”

只见絜钩愣怔地盯着他侧脖处的鳞片，喃喃道，“好家伙，你这是……未老先衰的征兆啊。”

骤然和冰夷重逢的时候，他没来及细看，如今靠的近了，便见到冰夷身上的鳞片退化得相当严重，冰蓝的颜色蜷在鳞甲的中间，边缘一圈都是泛着白，甚至还有不少卷了边。

冰面上的向川泽忽有所觉，慢慢抬起头望向半空中的两人。

本是调侃的玩笑话，絜钩却见冰夷的脸色越见难看，倏地闭上嘴。

他猛地想起来，冰夷再次露面的时候，说的似乎是“回来了”，从哪回来了？

威风凛凛的冰龙似乎被戳中了心底的疼痛，冷着脸，似乎是并不想提这件事。

而底下的明霁却没他想得这么多，瞥一眼一旁眼皮轻颤的诏狄，冷笑一声，“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不就是在蛮荒大泽里待了几年吗？”

听闻这话，絜钩浑身的羽翼像是炸了毛，震声道，“什么？！”

上一次浊江处的通道大开，四处逃窜的怪物伤了不少人，冰夷竭力将那些畜生赶回去，一个不慎，竟然被硬生生地拖到了蛮荒大泽的深处。

等到再次返回时，原先的口子早就不知道上哪去了，他只能被迫留在了千百年前的古地。

可坍缩的时间又怎能让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呢？

“是啊，”冰夷的声音闷闷的，没有否认，“按照外边的时间算，不过是三、四年，”他的视线落在虚空处，有些愣神，“可我在里面，可是切切实实地躲了两百年……”

蛮荒大泽里各路妖兽都有其奉立的首领，划分的地盘一丝不苟，丁点儿也容不下外人，动辄为几只口粮大打出手，妖兽混战是常有的事。

无论是相貌还是种族都特殊的冰夷更不用说，压根融不进去，只能苟且着捡些漏，不让自己饿死在里面。

听完冰夷的诉述，气氛瞬时凝滞起来，惹得小陶只想赶紧说些别的来补救一下。

他尬笑了几声，在脑海立搜寻着蛮荒大泽的趣事，愣是什么也没找到，只能故意问道，“那你在里面遇见我了吗？”

作为大禹亲令的五大神兽，只有它一人出身在蛮荒大泽，和其余四个不一样。

赤鑐生在东水，冰夷生在北山，蛫兽生在南麓，乌骁生在西川，被大禹召集起来，分配给了五域的祭祀官，从此分隔各地，看守着一片安宁。

摇了摇头，冰夷也陷入了沉思，“说来也奇怪，这两百年来，我确实想着找过你，但无论怎么样，竟是连絜钩这个名字都问不出来。”

他迷茫地轻声道，“也就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这蛮荒大泽，当真是历史上的那个吗？”

众人没急着接话，毕竟这问题信息量有点大，谁也不敢轻率断言。

听了满耳朵的非人类秘辛，谈萤疲累地摇了摇脑袋，指着前边的人说道，“要不，我们去问问她？”

纤细的手指指向翩然落地的翡洺，她似有所感，扭头看来过来，抿着嘴笑了笑。

毕竟在谈萤眼里，这蛮荒大泽的口子都是翡洺打开的，说不定，她还真清楚些什么。

而其余人，则是立马紧绷起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翡洺眯着眼看着这一群人，忽然，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咧着嘴打趣，“呦，这不是诏狄吗，怎么，他们这么快就原谅你啦？”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诏狄身上，或惊讶或疑惑。

唯独诏狄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紧张，尤其是身后属于浊江的几道视线，简直让他如芒在背。

他顾不上手心沁出的冷汗，正要解释一番，却听见翡洺仍在火上浇油。

“还是说，你没告诉他们吗？”翡洺捂着嘴笑，“几年前浊江那场动乱，还得多亏了你的帮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