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初五？云深看了一眼天上的圆月，时间不多了。思珞母子从京城出发到锦玉城，当然能赶得上，但他真正担心的是和旧都李家军的战局。

二十天，必须在这二十天之内结束战斗，而且是以胜利的姿态才行。可能吗？脚踏干枯的草地，手握那枚属于南絮的平安扣，他想，就算不可能也得变成可能。

二十天，对于战争来说很短，有些军队甚至都还没完成热身。但这二十天，对南絮来说，肯定漫长极了。不知道她会被关在怎样的房间里，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绑着，当时是谁在怎样的情况下从她脖子上解下平安扣的呢……更多的，他已不敢去细想了。

长剑深深扎入土里，血色的战袍在风中翻飞，他独自立在那，久久仰望着月亮。

第二天傍晚，号角吹响，战役再次打响。南絮所熟悉的那个云深消失了，而回来的是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将军”。或许比之前更可怕了。猩红的双眼里只有杀意，长枪闪着寒光每次都是快准狠地一击毙命，敌人死前只记得他那如猎鹰一般的眼神。战马嘶鸣，烽火四起，身后的士兵也气势如虹——所有人都期待着瓦解这古老帝国最初的堡垒心脏：旧都，就在眼前。

势如破竹，比想象中更顺利，经历了第一天的突袭，以及后续的多次连续强攻之后，云深的队伍基本开始在原李家军的势力范围内长驱直入了。天寿山一战后，李家军主力受挫，李勇烈落荒而逃，全没了当初向女王宣战、发布讨伐檄文时的意气风发。本来也是，他们在涿州能被宋岚追着跑，能力可见一斑。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天阶老爷呀。

小部分人马继续追踪着李勇烈的残余部将，而云深则同晚市一起直取旧都。他无意破坏这座古城，马蹄踏在石板街上，回声在老旧的墙壁间回荡。这里和京城有微妙的相似，但更古老更安静，连因为他们到来而瑟瑟发抖的感觉都更加拘谨、细碎。

南絮说她母亲是从旧都嫁进天阶殿的，她童年也曾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特别喜欢这里遍布的寺庙和古树。

停在一座寺院前，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无法抑制地想起她，甚至眼前已浮现了和南絮牵手同游的画面。但下一秒他意识到，她还在别人手里，担惊受怕着。

黄墙灰瓦，一棵参天的菩提树伸出枝丫来。钟声响起，宁静安然，仿佛战争和城市易主都对它们毫无影响。钟楼里的动静一下一下传过来，敲击着云深的心脏。他头一次觉得，整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离开她？打这场仗，难道不正是给这个世界更多拆散他们的机会吗？

但很快，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否定了他的念头，一切都被覆盖了。在晚市察觉到不对来提醒他继续往前走时，云深已恢复了平静。那天，刚刚过了初二。

当天，林忘刚听完追踪李勇烈的情况汇报，终究忍不住试探云深：“你在这里歇两天，然后继续北上，还有几座小城镇里盘踞着李家的残兵游勇呢。”

“对付他们应该不需要我了吧？”

“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难道你真准备去赴宋岚的约？在那个什么……锦玉城？”

“我说了不会耽误战局的，现在这里有你和晚市坐镇，绰绰有余。安抚当地乡绅以及追缴残兵的事，你们可比我擅长多了。春生也在，甚至可以让他练练手。”

“这些我知道。但你就这么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何必犯险呢？宋岚这人一向奸诈，更是无情无义的，这种人最难对付。”不知为何，评价宋岚时林忘有那么一秒的心虚，感觉像在说自己。

“哥哥，我不能不去。”云深罕见地再次唤了哥哥，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就不能不去呢？你认识那个女人也不过几个月而已啊，至于吗？”林忘气呼呼地转着几圈，最后面对着云深，双手搭在他肩上，“你就好好留在这，哪怕休息睡大觉都行。我们先稳定好旧都，然后乘胜西进，灭了宋岚，整个天下就太平了。这个节骨眼上，你一个率军之将要傻乎乎地去冒险？还是一个人去？”

“我等不了了。她也等不了。我要是不去，才是真正的冒险，对不起。”云深推开了他的手。

“当时你对那个天阶女王不也是要死要活的吗，但结果现在还不是另有新欢了。都会过去的，最后听哥哥一次，真的犯不着。”

云深叹了一口气，“你不会懂的。”

“我是不懂。不懂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父母怎么被杀的，我俩怎么漂泊分开的，你都忘了？这些年望月寨发展的辛苦，中间死了多少人，难道你都忘了？转眼间，怎么会变成一个傻乎乎为了女人去送死的大情种了？”

“大概是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吧，你别管我了。”

“不管你？等天下安定了，你想怎样都行，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云深突然意识到比起自己的生死，他更在乎的是战争最后的走向。而且他锋利的眼神坚信着，自己也和他一样在乎。是吗？或许是的，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个荒唐的婚约，会调转马头离开南絮呢？

“我不会让自己死的。你放心。”

林忘见他态度有松动，想继续劝说：“舒悦或许是有些骄纵任性，但往后肯定还有更好的女子，你就把那个什么阿絮的忘了吧。上天注定你们没缘分。”

云深一听“上天注定”顿时心中火冒三丈。不需要他来说，从很早很早之前他就有那种“上天注定”一般被所有人阻挠的感觉。“更好的女子？所以这就是你宁愿让灵霄的母亲上吊自杀，也不肯娶她的原因？”

“怎么，你还在为她抱不平？”林忘没成想话头转到了自己身上，“我可没逼她，是她自愿的。她知道我只愿意要一个没有母亲的儿子。大事未定，我可不想这么早就被捆住。虽然偶尔会喜欢，但大多数时候，女人都很烦。”

其实应该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明明可以娶几个姑娘放在家里，随便养着就行，还正好多些应酬交际的谈资呢。但他没这么做，只是辗转在不同的女人中间，永远享受着露水姻缘。一种来自遥远童年的幻灭感出现并笼罩着他，但看不真切也不愿去想，更无法说出来。

“感情的事，我们就谁都别管谁吧，好吗。”云深向他摊开手，皱了皱眉，就出去了。

那天正是初五，上弦月尖细如刀。云深已接上了思珞母子。马车正在奔往锦玉城，宋岚约好的地点。

他不得不面对这个曾帮过自己但一直被自己关押着的女人——南絮的表姐。更微妙的是，这回又是在马车里，一旁的孩子已经熟睡。

“真巧啊。上一回驾着马车送你走的时候，我还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了。没成想，如今成了将军的人质。”

云深自然知道，她说的是送他出天阶殿去寒山寺的那一回。“郡主，过往算对不住你。不过今天等会就送你去和夫君团聚。”

“你说真的？你肯放了我们？”

“本来我是不肯放的——不过，你的夫君现在抓了我的人，很重要的人，就只好来做交易了。”云深一边说，一边望着外面的天色。

“一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那个重要的人，定是个女子，我没猜错吧，将军？”思珞本不该说这么多的，但也许是因为在天阶殿并没受到什么亏待，也可能是察觉到眼前人对自己的歉意，她还是壮着胆子继续开口。

“我早就说南絮太傻了。她却偏不信，一头栽在你身上。如今可好，我这个傻妹妹还不知道在哪里的荒山野岭流浪呢。”她说着忍不住掏出手帕，擦眼泪。

云深瞪了她一眼，不想节外生枝去谈南絮的事，便没再说话。

思珞轻轻摸着孩子的脑袋，心里清醒得很，丈夫宋岚待自己也算不上真的好。如果没有儿子在身边，只是自己一个人，他会花心思来救吗？不见得。出了京城，拥兵自重，每日与侍妾们逍遥快活，这才是他真正想过的日子吧。没了自己，反而清净。不知为何，她又想起自己成亲的那天晚上，南絮说的话。眼眶发酸，她摇摇头——终归南絮还是比自己更傻一些。

不知为何，南絮好像就是她所有幸福记忆的象征：天阶的荣耀，书院里相互打掩护和夫子斗智斗勇的少女时期，成年后衣香鬓影的敬神舞会，驽伊士交换仪式，呵呵笑着畅想未来夫君的夜晚，她华丽的裙裾、缀满宝石的王冠……

一想到女王已经离开了天阶殿，她金贵一生的妹妹流落在外，便觉得所有的幸福都已经逝去了。一切都那么无望，即使真的回到宋岚身边，她又还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吗？眼里不知不觉已噙满泪水。

马车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四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云深下了车，向身后一队人马交待了几句，让他们在此地隐蔽等候。自己只身驾着马车，沿着弯曲的道路，往樟树林的深处继续行进了。

“云深将军，果然守信用，好胆识！”思珞把孩子叫醒，掀开轿帘一角，看见了宋岚那张熟悉的脸。

“爹！”孩子忍不住喊出了声。

“你的妻儿就在这里。我要的人呢？”

宋岚勾起一边的唇角，笑得有些玩味。“将军别急嘛。你知道的，这可是位大贵人啊。”

“少废话，我要见到人。”

宋岚看了一眼思珞他们的方向，大手一挥，身后出现了两个黑衣人。中间驾着一名女子，帷帽上的白纱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隐约看那身形与南絮倒是有几分相似，衣服也是分开时所穿的那件。云深瞬间感觉有些鼻酸。

“这样吧，看来将军不一定信得过我。我们都在此处不动，放手让他们自己走过去怎么样。你放我儿子过来，这位美人嘛，自然也会投入你的怀抱。”

“好。”

于是将思珞母子推了出去，看着远处白纱帽里的人朝自己走来。云深不自觉地伸出手来，樟树林明明还在风中哗哗作响，他却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就在他的手将要抓住她的一瞬间，一支利剑呼啸而来，直直扎进那女子背上，穿胸而出。她整个人像被突然定住了，瞬间抽掉了所有力量，然后坍塌一般倒下了。

“不要！”他冲过去，将人抱进怀里，“南絮，南絮，你还好吗？是我，我来找你了。”

“你快点来雨山岛找我吧”，耳边响起这句话，幻听中的声音竟像是远古的回音，一片模糊泛黄。难道还是来迟了？

掀开那碍事的纱帘，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几乎膨胀到要爆炸的心脏终于又收缩起来，他大口喘着粗气，放下了不认识的人。眼里依然是她嘴角流出鲜血的残影，挥之不去。

宋岚的脚步声伴随着拍手的声音逐渐靠近。“真是绝妙啊。有意思，没想到居然能见到死神将军这番模样。值了，值了。”

和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从远处逼近的许多脚步声，云深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首先，你肯一个人来我就知道这下不会输了。也不枉宋某人我精心设计的这场戏。难得，难得。”他一边摇头一边忍不住笑。

思珞捂着孩子的眼睛。她刚刚听到了南絮的名字，才意识到他们要交换的究竟是谁。而那盖着白纱，被一箭贯穿身体的，也不是陌生人。她认得，是宋岚其中一个小妾，有段时间很是得宠过。夜风冷飕飕的，也像箭一样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到底在哪？”

“别急。你很快就会见到——我为将军特地准备的好戏才刚刚开始呢。”他转过身，对身边的副将问道：“五日后，我和德照女王陛下的婚礼准备的如何了？”

“回将军，已差不多了。明日新娘子的嫁衣就会送到。”

“好。明日就昭告天下：叛贼云深大逆不道，害我妻子性命。幸得天佑烟扎，神爱天阶，女王陛下玉体安康，一心复国。天阶御品一等大将军宋岚与女王陛下结为连理，从此共掌天阶正统，领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