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Blue Divided by Blue
林先生的作息很规律,7点早饭,10点运动,12点午饭,18点晚饭,齐余的时间基本都在书房里,偶尔会在二楼的健身房运动,而晚上22点以后,卧室的灯就会亮着,大概是他惯常休息的时间,可常常灯彻夜都不会关。
陈姨说他从前在这空隙的时间还会去泳池游泳,或者去花园,有时一个人在花园待很久,安叔会因不安而去找他,但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跟安叔说别担心他。
“‘别担心我’,他总这么说。”陈姨说,然后她又困惑道:“不过,他好久没出门外了,花园也不怎么去。”
李南栖顿了顿,然后说:“可能是因为我,他怕碰见我。”
“林先生倒不会特别回避什么人,只是担心别人不能适应他。”陈姨说。
但之前晚饭时他还是避开自己去了别的楼梯,李南栖想着,却没说出来。
李南栖犹豫地问:“林先生的脸伤得很严重吗?”
陈姨点点头,没有形容与描述,只是说:“小睿说过,他现在很难看出从前的样子,毕竟一半以上的面容都受了伤,甚至差点失去了左眼的视力,所幸现在眼睛没什么问题了。”
她又说:“据说啊,林先生以前还是个画家,现在他偶尔还会在书房里尝试画画,不过...”,陈姨似乎有什么话没说完,而是改了口:“总之应该都不满意,丢掉了许多。”
这个倒是不意外,那天看到他的书时就猜测过他的职业与艺术相关,李南栖突然很好奇他的画是什么样的。
“你知道林先生叫什么名字吗?”
陈姨只是摇头。
李南栖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只是问:“他现在还有其他比较严重的后遗症吗?”
陈姨想了想后说:“林先生睡觉的时候喜欢开着灯,一晚上都不会关,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她又想到李南栖毕竟是在这里替林睿照顾林先生,应当需要知道详情,便将之前没说的话说完:“林先生的右手也在大火中受了伤,不过经过手术和锻炼日常倒是不受影响,只是手指有些萎缩,可能影响了他画画。”
李南栖愣了愣,这个林睿倒是没有提起。
陈姨看了眼时间,又对李南栖说:“你帮我去楼上跟林先生说一声吧,今天的饭可能要晚一会。”
李南栖犹豫问道:“可以...上楼吗?”
“其实小睿有时会让我们专门上楼看看他,但林先生不太乐意就是了。”
“所以,林睿先生其实也希望我常去二楼看看他是吗?”
陈姨点头,“其实我倒不觉得林先生会做什么,他平日里也不会很难相处。”
这是李南栖第一次去二楼,大多时候,二楼对她来说只是一层总被窗帘遮挡住的禁地。
她管理着这里的日常事务,比如食物采购的计划,费用使用的规划,各处安全卫生的检查,却不曾主动接近过林先生。
她曾经想过,不知道对于她的过分小心,他会不会反倒觉得是冒犯,但林先生总是故意避开她,比如,从不外出,不再去花园,用餐时也总是房门紧闭。
有时候他就像住在二楼的幽灵,她能看见他一闪过的身影,听见传出的不清晰的与安叔或陈姨的对话,或者走过时的脚步声,除这些以外好像根本无法证实他的存在。
二楼似乎因为中间的客厅无墙壁遮挡而显得更加阔大,她猜测着书房所在的位置,往左手边的走廊走去,最后却停在走廊尽头挂着的一幅罗斯科的画前。
这幅画显然不是真实的尺寸,应当是市面上的印刷复刻版,它与这里浅色的装修相呼应,不知道是设计师的设计,还是林先生个人的喜好。
画里都是蓝,蓝色与蓝色之间却被不同色调的蓝分割开,不同于罗斯科1970年的那副无题,这幅画里的蓝轻盈且明亮,毫无蓝的阴郁,也没有一丝暗色,甚至几乎显得炽亮,充满平静的生机,毕竟蓝总是冷的,即便鲜活起来,明亮起来,也显得温和寂静。
李南栖知道这幅画,她没有亲眼看过,是在书里看到的,它依然没有标题,被标注为Untitled(Blue divided by blue)——无题(被蓝分割的蓝),但李南栖不觉得括号里的内容来自罗斯科,她所了解的罗斯科讨厌对画作的内容进行阐述,甚至讨厌对其分类,大多时候他只是用有序的数字命名它们,或者说比起命名,只是标记它们,他也许并不在意它们的标题是什么。
不像作家,需要为章节命名,为书的标题命名,有时候那些命名必须要有意义,或者足够吸引人,才会令人愿意打开它,一探它书内文字的阐述,而画直观得多,它不需要被命名,只用被看到,便会即刻令观者产生情绪和感受。
她觉得自己驻足看了足够久的画,同时也听见她右手的房间里传来窸窣的声响,想来林先生正在这间房里。
李南栖敲了门,里面的声响好像是突兀地停滞了下来,“林先生——”
她等了几秒,却没有得到回应,她接着说:“陈姨让我告诉你,午饭要推迟一会,劳您要多等一会。”
过了许久,里面传出一个低哑的男声,“好的,谢谢你。”
他说的是英文,没什么口音,因为语句的短促也听不出他英文的好坏程度,李南栖愣了愣,然后也换了英文回复:“好的,那一会我来叫您。”
她离开往楼下走,却又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走廊尽头的那副明亮的蓝,以及那扇紧闭的房门。
*
今天向晚上早班,天还蒙蒙亮她就起了床,陈喻还在睡觉,他今天有考试,昨天备考到半夜,她醒来时,发现他睡在了客厅。
那天之后他们没有继续吵架,陈喻突然沉默起来,而她也不愿意再回应任何相关的疑问。谁都不愿意对过去纠缠不放,有时候不再提及也是一种自我麻痹的方式。
她换上医院的衣服,戴好名牌和放射量测定器,站在镜子前面确认自己的衣着,她看见自己眼下青黑,面容尽显疲色,想来是因为昨夜的梦。
梦里她一直在跑,因恐慌,因被追逐,因为某种自己并未看见却心里笃信的危险,然后在她觉得自己坠落悬崖的那一刻,她被人救下,她感到自己落在了一个人的怀抱,然后安然地落地,可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
但她又回过头,看到追逐她的人在逼近她,刚刚感到安全的落定又消失,突然那一刻,她知道,追逐她的人,和救下她的人,就是同一个人,尽管她无法确认他的脸,她就是明确知道他们是同一人。
她因此惊醒,似乎恍惚间还在梦里,心跳得很快,头上渗着冷汗,直到摸到手机看到时间,她才确认是一场梦。但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能睡着,一直躺在床上等手机的闹铃响起。
向晚到了医院,将X光房间里的机器调试准备好,然后钻回狭小的办公隔间。
“我都想去塔州了,据说那里刚毕业的放射技师都会给到40刀一小时的工资!我们这些新州的实习生别说工资了,连工作时间都在被压榨。”
许悦吐槽的信息照常在早上弹出来。
“你今天也是早班?”向晚回复她。
“非常不幸地是。”
向晚笑了笑,回复:“有我陪你呢,虽然不在同家医院。”
当班的放射技师也来了办公室,跟她打招呼,“早上好,晚。”
“早上好,Leila。”向晚回应道。
Leila调侃说:“让我们猜猜今天第一位病人的性别吧。”
向晚愣了愣,没回答。
“找点乐趣嘛,给我们无趣的工作日。”Leila笑着说道,“你知道我在youtube上看到一个放射技师的vlog,他说每天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不同的病人是他觉得这份工作的‘有趣的部分’。”
Leila双手打着引号,一脸不可置信的嘲讽,“他居然觉得这个工作还有有趣的部分。”
向晚笑了笑,“那我猜是男性。”
“那我猜是年长的脾气不好的什么问题都要问两遍的女性。”Leila说。
“这么长的形容?”
Leila笑起来,“我尽量让它显得有趣一点。”
向晚也笑起来,没再说话。
Leila是个白人女性,头发和眼睛都是棕色,她说自己的祖母是摩洛哥移民,但她自小在这长大,只会一口本地口音的英文。
她比向晚大几岁,平日两人相处和睦,但关系也仅限于工作的交流,和偶尔这样没有营养的玩笑。
上一次陈喻问她就没有别的朋友吗,她想到人只有李南栖,虽然她们从前从来不把对方称为朋友,并且李南栖突然离开后,两人就完全失去了联络,但从很多种意义上,她可能都是在这里她唯一真正亲近的朋友,而对比起来,和许悦更像是处境相似而走近的同学。
李南栖曾经说她跟自己很像:“看得很清楚,却又总是想要装作很糊涂。”,所以那时自己才会不顾一切地和贺以恩在一起,假装未来的不明朗没有所谓。
而现在呢,假装自己已经忘却了过去,假装过去没有意义,在生活被动的推进里做每一个清楚的,正确的,聪明的抉择。甚至包括陈喻也属于这些选择之一。
她本就该属于这样机械的,安全的,无趣的生活,像她所选择的工作,每天所来的不同的病人是唯一的变数和唯一的也许可以假装觉得“有趣”的部分。
“晚,你猜对了。”Leila看了眼朝这边走来的病患对向晚说道。
向晚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朝他们走来,他穿着黑色的帽衫,帽子戴在头上,露出深色的头发,脸上带着口罩只露出眉眼,略微深邃却还是像亚洲人。
向晚愣了一瞬,错觉间,那个人很像贺以恩,身高和体型,甚至略显得像混血的外貌,但他取下帽衫,摘掉口罩,又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走近他们的工作窗口,递来单据,是来拍胸片。
向晚带上面罩和口罩,指引男人进屋,然后确认病人站着的位置,站在隔着玻璃的办公隔间跟他说:“深呼吸,然后不要呼气。”
机器拍下光片,向晚同Leila确认后,招呼病人离开。
简单的几乎机械化的工作,随之后接踵而来的病人一遍遍重复着。
充满机器的房间,狭窄的工作间,打开的电脑屏幕,细窄的对着街边行车马路的窗,从早到晚,日复一日。
在休息的间隙,向晚对Leila说:“也许有的人真的喜欢这种平稳无趣的生活。”
“说起来,可能人总是不满足的,如果平稳无趣,便会羡慕那些刺激又充满激情的生活。”
向晚说:“但哪一种生活的痛苦会少一点呢?”
Leila耸耸肩,“大概都不会。”
“很哲学。”向晚笑,“个体化的痛苦,生而为人本身的痛苦。”
但是,既然任何一种选择都无法改变生而痛苦的人生,人为何总是倾向做更正确的,更安全的选择呢?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身体还是不太好,所以偶尔会隔日更,如果状态好会连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