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特别的“浪漫”
李南栖在试衣间帮忙将客人留下的试衣挨个收起来，然后去收音台接Karen的班。
周末的商场人群往来，她打工的这家店占据一楼中心临街的独立店面，是家快时尚服装店，logo是艳丽的玫红色，服装没什么复杂的设计，拼凑着当下的流行元素，价格也以便宜著称，客人大多都是中学生，店员一半也是学生。
Jenna从前总嫌弃这里廉价，李南栖因此将好几条买自这里的牛仔裤剪标才敢穿出门，但时常还是会被不经意说起，说她的衣着看起来版型粗糙。
所以李南栖看见Jenna和Dani出现的时候，理所当然知道，她们是为针对她而来。
当人试图表达友善的时候，会双眼看着你，然后微笑，而当他们用假装善意来掩饰恶意时，也是如此，但那笑冷冰冰的，眼神里是戏谑。
她们就在收音台前的头饰区随便翻看着，时不时说几句话，提及与Matthew相关。
Jenna瞥看一眼李南栖，像是不认识她，“Matthew他们怎么这么慢啊。”
身后李南栖没见过的女生随口回答道：“他们在弄什么乐队的事，说是耽误了，马上就来。”
“这个你试试呢？”
“天，太丑了。”
“哦，我倒觉得这个适合你。”
几个女孩围成一团试戴着饰物，她们穿着相似的紧身上衣和低腰裤，显露出较好的腰臀比。
李南栖曾经觉得，自己看Jenna也好，Matthew也好，都像与所有人隔着玻璃，他们是不真实的人，他们所在的一切是真实里扭曲的空间，她在他们身旁，扮演融入其中的角色，说着自己觉得恍然的话，模仿着他们细微间的习惯，比如口头禅，比如讲话后笑起来的夸张，比如那种悠然又傲慢的冷淡。
Jenna长得很漂亮，金色的发，碧蓝的眼睛，身材高挑，看人的时候有种莫名的冷，但笑起来的时候又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明媚灿朗，所以她时而表露出的刻薄恶劣，往往更具伤害性。
李南栖记得去年曾经有个日本交换生来这里读书，她觉得Jenna很漂亮，用浓重口音的英文问她的号码，加她的社交软件，发了好长的夸赞，但Jenna却背地将她嬉笑嘲讽了一番，在一次派对游戏醉酒的时候，将对方那些明明真诚的信息解读成病态的迷恋，像笑话一样讲给所有人听，随后在周围的起哄笑骂中，回复了屈辱性的嘲讽。
后来那个交换生拿着手机很错愕地来问李南栖，Jenna是什么意思。
李南栖没有解释，只是跟她说，有时候这里的人没有看起来那么友善。
究竟为什么，可以悠然自得地用恶意回应善意，有时候连李南栖自己也干脆将一切归类为文化差异，而不断地试图融入，不断地在这差异的缝隙里挣扎，现在想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结账。”
Jenna拿了几个头饰，随意地甩在收银台上，其中一个还掉落在地上。
李南栖低下身将商品捡起来，然后一个个扫码，“一共50刀，请问您怎么支付。”
“没有员工折扣吗？Lianna，作为资深员工。”
Jenna笑着又说：“我不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最好的朋友’可不会把我隐私的照片发得到处都是，也不会将我偷偷说起的秘密变成笑话抖落。”
“自愿说出去的话，就有被变成笑话的风险，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Jenna，你的目的是什么呢？嘲弄我，讽刺我，让我的所谓‘恶劣’受尽冷眼，是因为觉得输了吗？觉得在感情上竟然被我这个‘廉价的’‘模仿者’抢走了Matthew。”
“是。”Jenna变了脸色，“你不过是想要成为我，却还以为真的能赢了我。”
“但什么是赢，什么是输。我们又在争什么？明明两个人谁都没有因此获得什么。”
“但现在是我赢了你，你就知道自己曾经是多么自作多情，多么自欺欺人。”
李南栖冷笑一声，“听起来，都不知道你是喜欢Matthew，还是恨我。”
Jenna顿住，转身与同行的人一起离开。
但即使这样总是显得刻薄冷漠的Jenna，也好像曾经流露过真心。
那夜李南栖在她家过夜，两人穿着一样的睡衣躺在一个被窝里。Jenna的房间外的走廊突然传来很大的吵闹声，但又一瞬间安静。
Jenna看着李南栖惊讶的神情，不屑地说：“不用理他们，又在吵架了。”
末了，她垂着头，突然语气厌恶地说：“我恨他，我恨我父亲。他毁了家里的一切。我也恨我母亲，她总是那么愚蠢，自以为原谅能化解一切。”
但那嫌恶里又有低落。
那之后，Jenna再没有提起过她父亲，甚至每当李南栖提及她父母时，她都表露出防备性的敌意。
*
贺以恩的摩托渐渐行驶向向晚陌生的路，她辨不清方向，只觉得一路风景未曾见过，但又是相似的空旷。
逐渐现入眼前的是一片海，粼粼的蓝色在日光下起伏，虽然都是海，这海景却是第一次见，周围的房屋，旁边的山坡，道路的蜿蜒，全是陌生的。
这和向晚的想象全然不一样，她以为他们会去闹市，或者中国城，去那种晦暗角落的小店铺。
贺以恩将摩托停在一间面朝大海的餐厅前，餐厅的门窗大开，几乎是半敞露天式，木制的桌椅，编织的椅垫，贝壳形状的装饰品，完全可预料的风格，适合海边，好像每一处海滩附近都有类似的餐厅。
“先吃饭。”贺以恩对向晚说。
然后自顾带着她进了餐厅，坐在靠门边，直对海滩的座位。
向晚没有看菜单，先是环顾周边，发现这附近比海湾区还少见亚洲面孔。几乎都是开着不错的车，悠闲的人。
“本地居民更喜欢来这个海滩。”贺以恩说。
然后又问她：“这里特色是肋排，你不知道点什么，我就帮你点这个。”
向晚点头，本来也没打算来吃什么海边餐厅，充满不符合今日目的的浪漫。
“饮料？”贺以恩又问。
向晚看着酒水单上，随便指了一个：“柠檬汽水。”
贺以恩点好单，跟点餐的服务员客套地闲聊了几句，他说话时笑起来，看起来得体自在，之后对方竟然很高兴地说要送他们一份水果沙拉。
“你说了什么？”向晚刚才没仔细听，只听到后半句。
“我说今天是我跟你的第一次约会。”
向晚愣了愣，不自在起来，“干嘛说谎。”
贺以恩笑起来，“也没有说谎啊，上次不算约会吧，只是顺路请你吃饭。”
向晚小声说：“别拿我开玩笑。”
“谁会在约会前给约会对象放贷啊。”向晚看着他说，“还有谁约会后会带着约会对象典当手表还债。”
“是有点特别的‘浪漫’。”贺以恩还是笑，看不出话里的玩笑与否。
“放松点，向晚。”贺以恩又说，“偶尔也学会享受一下生活，我现在又没有找你催债。”
向晚没有说话，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绷着肩膀，一板一正地坐着，手上还在不安地摸着手腕上的手表。
贺以恩看到她手腕上的表，“这个就是吧。”
向晚点头，“我怕掉了就干脆戴在手上。”
手表上的logo很显眼，买来时应该价格不菲，只是虽昂贵，但还未到一定价值的手表，还是多会贬值。
她有些不舍地摸了摸手表，“可惜还要贬值了卖。我查过网上的价，可能也就一万出头。”
贺以恩说：“有我在呢，帮你谈个好价格。”
向晚点头，没把他的话当真。她叹口气，试图让自己松弛下来，阳光落进餐厅内，暖意覆在身上，一切光亮明媚，她看了眼旁边窗户反照的自己的脸，好像阴郁晦暗的自己，也在光照下现出光亮，发丝随海风轻轻地扬起来，扫在脸上，浸着反光。
她想起来自己好像除了刚来这里的时候去过一次海滩，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他们的餐食被端上桌，两人吃饭的过程不紧不慢，好像他们是真的在约会。
向晚开口闲聊：“所以你的名字，是先起了名叫以恩，才起了英文名Ian吗？”
贺以恩摇头，“以恩是根据英文名，家里人随口起的。”
有点出乎向晚的意料。
但贺以恩似乎不想继续提起家人，“为什么留学选这里？”
向晚说：“初中来这里游学过，这里总是艳阳天我很喜欢，而且很像夏城，也被海环绕。游学的过程中就有了想来读书的想法。”
“我见过夏城的图片，那里也很美。”
“嗯，虽然都是海边的城市，但是感觉又不一样。”
贺以恩说：“我舅舅是夏城人，不过他很早就来了这里，对夏城的记忆也很陈旧。”
“以后有机会可以回去看看，应该变化很多。”
贺以恩笑了笑，没有说话。
“当掉手表以前，先一起去海边走走吧。”贺以恩说。
他又调侃说：“约会除了放贷和典当手表，总还要有点别的吧。”
向晚一顿，“所以典当手表的地方在附近吗？”
贺以恩含糊地回答了一声“嗯”，然后见向晚放下刀叉许久后：“吃好了？”
向晚点头。
“你吃太少了。”贺以恩说。
向晚说：“这里的食物已经让我胖了十斤了。”
“可是又不胖。”
“女不过百没听过吗？”
贺以恩摇头，“健康就好了。”
“说的好听，你们男生不还是喜欢身材苗条的女孩。”
“谁说的。”贺以恩说，“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条件。”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向晚想起什么，脱口又问：“Jessica是什么样的？”
但问完她又一阵窘迫，这提问这么具体显得奇怪。
贺以恩笑起来，“你记忆力真好。”
向晚敛了敛尴尬的表情，“你交过女朋友吗？”
“交过。”贺以恩说，“就是Jessica。”
“交往了几个月，感觉不太合适。”
“哦。”向晚不知道还要问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继续这段对话。
贺以恩叫服务生结单，然后又问向晚：“你呢？”
向晚一顿，“不是显然易见吗。”
贺以恩一副没理解的表情，“怎么就显而易见。”
“我这种书呆子怎么会谈过恋爱。”
“这有必要联系吗？”
这倒让向晚愣了一下，不确信起来：“有吧。”
“怎么就不合适了。”向晚又问起刚才的话题，有点莫名其妙的刨根问底的执着。
贺以恩看着她笑起来，没有立马回答，“你很好奇？”
“也没有。”向晚喝一口浸着柠檬的冰水，含入一口冰在嘴里，吐出来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
“可能我没有很喜欢她，慢慢的就还是做朋友了。”
向晚囫囵地咽下融化了一半的病，“她也是中国人吧。”
“是。也是移民。”贺以恩说，“不过比我们大几岁。”
“大学生啊。”
贺以恩摇头，没再说话。
向晚也没再说话。
贺以恩付款买了单，喊愣在原地的向晚，“走吧。”
向晚站起身，拿着书包跟着他往外走，但还是陷入思绪，低着头走，然后突然直撞到了停下来看她的贺以恩的身上。
她抬头，看见贺以恩笑起来说：“你知道吗？你总是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