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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春花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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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江河水如泣涛含泪,对岸就是春花楼。

苍婧望着那迷乱之地,不止是想着行军中的姑娘。还想着那些姑娘卖弄声色,强颜作笑,又想着那些行军人买这皮肉生意。

纷乱嘈杂的画面让她心怀愤慨,这档子事她以前是不知的。若非萧青入朝堂,她岂会从他人口中听说。

苍婧作气不理他,萧青只看与她坦白,“我与你说实话,以前行军是有姑娘的。”

她厉目回头,“以前?那现在呢?”

她那凶狠样就像是鹰隼见了生肉,恨不得啄上去。萧青还硬是将她拉近了身,“我的军里没有。”

苍婧僵持着双手,偏不搭上他的身,“你知我不轻易信人。”

“我若带你去看,你也会说是我故意安排的。”他拉着她不放,一双眼毫不动摇。

看萧青那真切样,苍婧不想失了姿态。回头叫他说她小气至极,连个话都不叫人说明白。

她稍稍松了口,气未消,“那你说说,我姑且听听。”

“军中以前无严令,行军途中还有人说着找姑娘。所以我下了最严的军令,整顿军纪。”这等阴暗事萧青本是不想提及的。

“你可以整顿军纪,让他们不找姑娘。可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姑娘,为什么?”

萧青未料她会深究,一时不知所然,“你真的想知道?”

“是我问得很蠢,你才这么说?”

“不是,是我不知如何说。”

对于百姓事,对于卑微人,苍婧见过多少?自然没有几个。萧青以为她那样的公主应该不会太在意,可苍婧陷入深思与执拗,萧青实在很难与她说这些世上又寻常又阴暗的事。

“本宫就要知道。”她仍然追问,又多了一些气。

她与他在一起,就少说些“本宫本宫”的,不过生气时难免就做了威风。

萧青有些为难。

她便压了几分气,怕她吓着他了,好生道,“我不明白,那些女子看起来并不心甘情愿,那为何还卖笑?”

她陷入固执。

他启唇几下,来回踌躇,方道,“因为这世间有奴,因为她们是奴。”

她心口似被猛然一刺,轻轻扶上了萧青的臂,她不想会触及到他的出身。

“她们出身卑贱,被人买卖,又或者卖身果腹,便落到了春花楼这样的地方。”萧青深有哀怜。

苍婧仿佛见蒙在世间的黑雾,它笼罩在世人之上,笼罩在萧青之上。

“可她们……她们真的只能去哪里吗?”她屏着双唇,在等待这层黑雾的揭开。

萧青犹豫了,她又晃了晃他的臂,“我可以与你一起承受,我想知道。”

他终是道,“就如你府中讴者歌姬,奴婢侍人,都是各方小吏挑好的顶尖女子,以备官家富人选。要选就要有人,那人就成了被买卖的奴。官家富人只见美娇娥,能歌善舞。可不知小吏广征美人,没有选进的人去往那里。”

萧青为奴,见过不少。这些事苍婧并不知,小吏摆在她这般官家人眼前的是一抹鲜丽,掩去了鲜丽背后的黑暗。

譬若惊雷轰顶,苍婧整个人都毛骨悚然起来,“你是说她们就成了那些姑娘。行军里的姑娘,春花楼里的姑娘?”

萧青微微点了点头,“没有选进的姑娘算不上出类拔萃。官家是最前头的那一端,她们进不了,就去了后头。这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就是人自贱为奴,卖女为奴,以求果腹。你说除了这些地方,她们又能去哪里?”

这些不曾听过的事,是苍婧不能想象的事。

从一开始,她就是自私的,她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学着苍慧买讴者歌姬。她走着前人的路,用着前人的手段回到旬安。她只想着为自己解脱,不顾任何的手段。

可直到现在,从萧青口中听说了她所行之事的另一面,突然觉得手里的血比她想得还要多。

她杀过人,记得杀了谁,然对于萧青口中的姑娘,她从来不知她杀过她们。这种不知却又存在的杀戮,方使苍婧肝胆俱裂。

苍婧一双眼无助地望着,看那春花楼,又看着萧青,“若是我一人的错,就好了。”

若是她一人的错,那就好了。那还简单些,她可为此付出错误的代价。

可那是千千万万,千百年来如她这般的人所行之事。那是无人所知的另一面。以对错衡量,还简单些,偏偏是存在于世千百年,千百年来无人道其为错。

萧青直把愁苦的人拥入怀,“你知那不是你一人之事。”

“我多想说世道错了,可我说不了,只能说我错了。”苍婧认此为错,便更为痛苦。

原不知,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她这般的官家人。原不知,当了刽子手却不自知。知了,才是痛苦矛盾的开始。因为当今的世道就是个官家当权的世道。

“婧儿,我们都想改变世间,让它变好。可有些事终归不能全部改变,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我能做些什么吗,哪怕一点点。”她甚有些希望在。

可她耳边只有叹息,“纵然婧儿聪慧过人,可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

她的希望就此落空,垂着眼再难见春花楼,“因为我只能卖弄权术。”

除此之外,她并无可行之事,真正可以改变世道,改变世间的根本不是她。

看她愁色未退,萧青便道,“那就做你想做的事,做你能做的事吧。”

曾丰、齐仁耐不住严秉之彻夜审问,交出了一份名录。黄岩之得知无回转之地,供出李合及李温亦在他手中买官,扶持亲信。黄言之将李合、李温出卖,更愿戴罪立功,为帝效劳,欲图换取性命无忧。

严秉之呈案于苍祝,帝宣:曾丰、齐仁买卖官职,抄其家,腰斩示众。

严秉之转达了黄岩之的请求,苍祝根本不予理会。

“一个不知敬畏的丞相,还妄图戴罪立功,简直是浪费口舌。”

苍祝判道,黄岩之愧于丞相之位,车裂,连带九族。丞相之位即日起,由章子英担任。

凡涉官宴者,见当今国主竟杀伐果断,人人自危不已,甚有心虚而自杀者。

章子英不惊,只道,“帝在位,永无回头路。”

章子英何曾不知,城北军营日趋壮大,这是苍祝要让旬安兵马直接听令与己。而这只是苍祝的第一步。

苍祝是一个要将所有权利尽收于手的帝王,他与大平任何一个帝王的优柔寡断都不同。

遇此帝王,也许是幸。章子英如此想着,心底有一处幽格,使他眉眼暗淡。

国事在眼,却不知身后已有人至。

“子英叔伯说了慌。”

章子英惊觉,苍婧两目窥探他之惭愧。

“公主此话何意?”章子英避之目光。

苍婧直问,“既然未曾与春花楼有所关联,为何还会知道春花楼。”

想章子英巧舌如簧,今竟然有口难辨。有些事他不愿去想,有些事是他不敢去想。

“春花楼恐怕会塌。”苍婧言之唏嘘,偏要揭开这层虚雾。

果不其然,章子英顿生愧疚。想他如何不知,刑至官员,还不足以连根拔起,唯是那春花楼掩人耳目之地,更叫帝王忧心。

“那里有我的一个故人,我若想帮她,公主可知该如何帮?”

“既是故人,想必是有所亏欠吧。”苍婧一眼看破。

章子英颔首,“看来是弥补亏欠,才可解我心忧。”

苍婧怜春花楼的女子。那里的女子哀怯,而不可显露哀怯,去了那里,大多是无路可走之人。

她亦相问章子英, “子英叔伯,子民为娼,如何解法。你既为相,有为国之道,难道没有为民之道。”

“此事难全也。” 章子英不敢多言,这世上终有难解之困,而此困实在无力。

头顶的天一望无垠,它纵观世间,从来只作风轻云淡,苍婧却生疑而问天, “悠悠苍天,既生官家,为何是官家苦了子民。”

春花楼又复往日莺燕歌舞,一切都了无痕迹。春花楼前一条河川,河川对岸是一片郊野,繁华烟云在前,一川之隔,就判若两地。

暗淡的日影下,苍祝观此春花楼,实为唾弃,“楼中女子结识贵客,不知她们知道多少不该知道的事。她们密而不报,理应该责,责到这样的楼在世间彻底消失,就少了藏污纳垢之地。”

河川之上,浮影漂泊,楼上女子仍在卖笑招客,异香难辨。那里的人是如梦难醒,还是不可抽离?

苍婧忆起曾丰、齐仁怀中女,她们是笑,又是假笑,是怕,也是真怕。

“真的是这些女子的错吗?她们又知道什么?除了视而不见,守口如瓶,还能做什么。”苍婧实在难消心中之结。

“皇姐,你在可怜她们吗?你身为公主,与这里的女子天上地下。”苍祝提醒道。

苍婧依然伤怀,因为萧青,她有了怜悯,有了柔肠,“正是因为天上地下,我才知什么叫可怜。在遇到我之前,她们连可怜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谈什么愿意不愿意。她们没有办法去考量这些,摆在她们眼前的只是一条路,那就是不要死,不要饿肚子。陛下可知,世间之苦千万,尚有春花楼这般苦?”

“那谁逼她们来此了。”苍祝问得轻易极了。他眼前的楼阙只是楼阙,是一座令人憎恨的楼阙。

苍婧方知,她问萧青时,显得多可笑。

“陛下可知,是小吏征女,百姓卖女才开此道,是她们走投无路,卖身果腹才入此楼。陛下又可知,小吏征女,侍从官家者,必是出类拔萃,可出类拔萃者寥寥数几。就这寥寥数几她们为婢为妾,婢者二十五则被遣去,逢主遇难,婢妾皆要殉葬。小吏征女必有过之而无不及,世间多少女子填此幽恨?”苍婧还是说了,向天子说着那些世间最黑暗的事。

她在期望他的一个回答,期望他为此一个改变。她做不了什么,除了告诉天子。

苍祝异乎冷静,她再为激愤,他的目光也似若冰河水,“那皇姐觉得是谁错了?”

“是我们。”她望着苍祝,直面他的冷峻。

是他们。是官家皆成了凶残者。苍婧身为官家,即便未行此恶,春花楼之过,也是负在身上的罪孽。此为死结,如何能破?

苍婧问章子英,可章子英也是无解。因为这正是一个官家为主的天下。因为这天下就是有奴。有此天威之道,是不可断也。

苍婧忘不了那两个姑娘,她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苍婧不是春花楼内的女子,可她们没有拆穿她。后来为她解了难。她们无比艳羡她有人相护,那种眼神,何其可悲。

她们生在大平,却得不到哀怜,她们得来的只有指骂。

“不,皇姐错了。”

苍婧得到了更为可悲的答案。

她一时有些失望,“这样的楼在世人眼里,确实是一个该被唾骂的贱地。但又是谁的错让这样的楼出现。楼内女子无人敬,卖笑弹唱不敢言,楼中宾客怀鬼胎,借地行乱,绝了一楼复有一楼。陛下不愿世间有此地,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改变这个世道。她们生于大平,是大平的子民,却只能为娼,难道不是国之大悲吗。”

章子英不知能如何改变,苍婧也不知能做到什么。大抵只有劝说苍祝放过这些姑娘。除此之外,就是寄希望于苍祝,希望他能改变这个世道,哪怕是一丁点。

苍祝再观此楼,颇有微词,“皇姐还觉得错的是朕。”

“我是希望陛下知晓子民之苦,”苍婧怆然而哀,一些事官家天子不愿承认,民间如此,皇城如此,“我见此而悲,穷苦女子如物般卖卖,生死不由己。即便为官家奴者婢者妾者,也逃不过为主殉葬。”

诸般不公,何从道起,何从解起。一句世间有奴就道尽一切。

而天子不过道了一句,“皇姐,你与萧青在一起,便袒护了与他一般出身的人。你忘记了你是谁。”

她没有忘记,是她见到了不同的人,见到了不同的人世。所以她更清楚地记得她是谁。

“陛下说过要大平昌盛,要安居乐业。”

天子望着楼阙,目光直朝天际,“皇姐,你今日所说错得离谱。不过你之悲,朕酌情考量。”

他竟然说,她错了。

她问,“我错在哪里?”

天子不再回答。

苍婧之愤懑更为难消,天子权贵不道这根本的缘由,只是指着那楼阙说她们罪孽深重。

隔岸之楼依旧声声有笑,楼阁高处有女子,名秋娘,乃春花楼楼主,高阁临下而望,便可见对岸有一贵女临水同望。

秋娘饮之美酒,美目垂落,对两位侍奉在天江阁的姑娘道,“你们看,这就是煦阳公主,整个大平都在笑话的公主,竟然在可怜我们。”

一位姑娘倚着楼阁,不平道,“她喜欢的那个将军,也是真的喜欢她呀。她是公主要被人背地里骂,如若她是陛下,又有谁会骂。”

另一位姑娘道, “你好大的胆子啊,敢这么说。”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刚刚身边的就是陛下吧,刚才他们都快吵起来了。我看陛下也怕她。”

“你们两个丫头知道什么,赶快收拾行李,我们离开这里。”秋娘绕着胸前的长发,月光照在她脸上,一双美丽的眼睛多少勾起往事。

楼内有个故人,沉迷在这美人美景里,情不自禁问,“真的不考虑跟我过寻常日子?”

秋娘身姿摇曳,走到那故人眼前,“章子英,我十八岁的时候能被你骗,四十岁的时候还能被你骗吗。”

章子英自问一生无所亏欠,唯是秋娘,此生所憾。

“是我年少时亏欠你,你既知道是我,为何帮我。”

“我可不是帮你个糟老头,是严秉之那小子长得英俊,我赏他脸。”

秋娘虽说着严秉之多少年轻英俊,可心里还是想到了这糟老头年轻的时候。

他是年少风流的王孙,她是琴艺超绝的优伶,他给她婚书,说好来娶她,害她苦苦等待。他却因为不得志,郁郁寡欢,把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本秋月,高悬空中,待他归来。

他不知昔日一纸婚书,她当了真,为他披上嫁衣,多年已去,不见人来,优伶已无处可去。最后优伶成娼妓,秋月成春花,从此日日花开,日日落。

他得志为相,回首相邀,可她又怎还会与他共赴残生。他已不配她枯掉的心,她亦不配他现在的身份。

秋娘就像这座春花楼,达官显贵视其贵地,终是一座污地。人来人往这么些年,无人会怜一座春花楼。

秋娘看了一眼那个与她们不同世的公主,似黄泉望人间。

是可怜那个公主吗?秋娘说不出来,在这里久了,任何情分都忘得干净了。

秋娘只能告诉自己,公主与她又有什么区别?

公主献府内歌姬于陛下,她开春花楼招揽皮肉生意,都是一样在讨好男人,以求在这世上立足。所以,谁也不要可怜谁,本不该相逢,就不要留在心上。

可侍奉过天江阁的两个姑娘却忘不了,秋娘因她们懂事,才叫她们去的。兴许就是太懂事故,见了这辈子不该见到的人,便觉这世道是错的了。

“这世上总有人说,是我们错了,是我们生来就错了,就像说公主那样。”

“可如果生来就错了,为什么天地间还要有我们?”

两位姑娘眺望远处,秋娘也知错的不是她们,可她们这般的人,不能认为是世道的错,这般想是活不长的。

春花楼女子身上的香,可以勾人心魂,让人意乱情迷,但香从来没有迷了她们自己,她们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这世上有太多像她们这样的人,在这世上活着就得出卖自己,世道赋予了她们所有的绝望。

烟花之地,浮华将她们吞噬,她们望着公主如一片仙阙净池。

或许曾经,她们想过一求相助,或许她们也有过奢望,过一番正常的日子。最后还是选择了静默,和秋娘而去。

春花楼,再见则是人去楼空。

秋娘没有告诉章子英,严秉之来找她时,她不是图严秉之英俊。而在想章子英穷尽半生,是为了什么?

他忘记了她,都没有忘记他的心志,那他的心志又有多伟大。

秋娘与章子英别时,不曾留情,“你若真觉亏欠我,就证明给我看,你当年的志向真的比我重要。”

春花楼散了,一份名录有了。

苍祝得黄岩之买官卖官之名录,一夜难眠。

莫说那些小官,就是报的上名的官职,也有七八十人是买来的。而其中与李温及李合牵扯者甚多。

苍祝扔了名册,只觉脏了眼睛。

“子英,这是一张遮天之网朝朕扑来。”苍祝十分后怕。

当朝太后与太尉在前朝安插亲信,占据要职,安得何心,已昭然若揭。

三年前的景象历历在目,就差临朝听政,再揽权术。苍祝这辈子都不想再历经一回。

章子英宽慰道, “陛下稍安勿躁,当下不可立即肃清这些人,必须稳住太尉及太后。不若先行官场选拔之变,今大平官员选拔大多靠察举,由要官举荐,一步步升官。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正是买官卖官猖獗之由。察举不能只是下而上举荐,还需上而下考核和选拔。臣斗胆,想设些科目,由上而下的考察,如此那些无用之人也就剔除了。其二,就是招贤纳士。这需陛下亲自下征令,亲自设科目,是以告知天下,大平众官是由陛下任命,只要是贤者,不论出身,皆可为国效力。”

“那就由丞相拟本朝招贤纳士细则,朕要当朝宣之,”苍祝心有所舒,“不过,对付李合,你得灌些迷魂汤。”

“陛下放心,” 章子英言罢,还有心扰,“臣还有一言。”

章子英难得恭敬,苍祝瞧他几分难言,又忧他有什么馊主意了。

“说吧。”苍祝已不忌讳章子英多少歪注意,都习惯了。

“春花楼已空,臣在想如何让这世间少些这样的楼。”

苍祝一眼便看穿了章子英的惶恐,“章子英,你是想让朕不追究春花楼那些女子。没想到你也是怜香惜玉之人。”

章子英不敢说春花楼有熟人,只道,“臣惶恐。”

“朕与皇姐也曾论起此事,她为女子而怜天下女子,你是为谁而怜朕不想知道。”苍祝道破一分,章子英便真的惶恐了。

“陛下,臣只是……只是为陛下忧心。”

“这是废话,”苍祝最不爱听废话,“朕就想知道,春花楼的存在到底是谁错了?是声色犬马的臣官,是自贱自卖的姑娘,还是让子民为娼,却不知爱民的朕?”

“陛下,”章子英惊而跪地,“子民为娼,何尝不是百姓之苦。卖女换财,是怪女子不及男子劳作,是穷困致绝情所为。女子被卖为优伶,更甚者就被卖入春花楼之地,还有走投无路者,只好投入烟花之地。若问谁之错,不如问何以富足百姓,兴盛仁义,使世间阴阳有序,互敬互爱。”

章子英终究未敢说,春花楼最大的悲哀,就是因小吏征女,送往官家。然改此道,又是不可能的。

“ 这或许是一个妥帖的回答,”苍祝不再细究,“那你便想想,如何让百姓皆通仁义。”

不日后,苍祝宣丞相章子英之策,变察举之制,上下同察,以御史大夫卓安辅佐丞相及太尉,一同对在朝官员并行考核,以德仁义礼法为尊,为乱违纪者罢其官职。

另,帝亲拟招贤令,以严法治国为题,各县设文书苑,由郡公掌,为期七日,各地贤才不论出身,皆可投谏令。所有谏令由御史大夫卓安统拢,帝将亲阅之。

此外,章子英还有一法。于民施教仁义礼法,若有作奸犯科,逼良为娼,买卖子女者,皆行重罚。并请告天子,废除婢妾为主殉葬旧俗。

这已是律法的一次大改。

春花楼已不再,春花秋月皆已了。

隔江而望时,章子英徒留叹息,“公主,你该和陛下认个错。”

“我认什么错?”

“服个软。”

苍婧望着空空的楼阙,目光深长,“服软就能改变天地的不公?”

“这已经有所改变。”

“改变浮于表面,不过掩盖了一层残忍!”

章子英诧异于苍婧的悲天悯人,“公主,这终究不是一个弱者的世道,你真要改变什么,是改不了的。”

光是这个改变亦是艰难的。这是他们在这个世道所能做的最大改变。

“这不是一个弱者的世道,是一个权势的世道。可拥有权势的我也无法改变什么。因为改变天下的不会是本宫。可无论是帝王还是权贵,都不会为了这些女子改这世道。他们看不到,因为这世道是为他们造的。那些姑娘在世道的底下,他们更加看不到。”

无论是天子还是权贵,他们俯视而下,目光却根本触不及她们。

“公主,你为公主知道这是不公。可世间女子又有几个能如你一般,知道这是不公?”

章子英此问让苍婧更觉不公,“是他们并不想让她们知道。”

“唉,是你为女子而怜女子罢了。”

苍婧冷眼一望,“你不也知道她们可怜。”

“我……”章子英再不能言。

“那我可怜女子怎么了?我可怜奴又怎么了?”她显得锋芒毕露,根根扎人。

章子英避开她的锋芒,“你说话真难听。”

“难听?章子英,权贵士族定顽礼固教,难道只是在教化女子?他们视出身低贱的男子为何物?一个奴成为将军,是触逆了权贵的法则。一个奴要娶公主,是掠夺了权贵的祭品。”

章子英更听不下去,“若非我常被贬斥,见了穷苦人。今日我定与他们一样,上奏萧青为奴佞幸,斥你违礼逆纲。这就是不能改变的现实。”章子英毫无遮掩道。

“所以我与萧青在一起,是辱没了权贵的尊严,我怜及娼女,是背叛了皇族的权威。天子权贵都说我错了,可泱泱天下难道不是万民?奴不是万民?娼不是万民?我不是万民?为什么说我错了。”她质问着当朝的丞相,那个说着要改变世道的人。

可章子英又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一个皇族的公主,权贵的士臣,出了违逆权贵之心。仅仅因为她的生命触及了一个奴,那是一个不该触及到的人。他本有着与她全然不同的人生。

“我章子英生于章家,与章家人不同。故我为违逆,违逆之人在这世上就是不好过,所以我半生在想,我到底错在哪里?答案就是这个天下无论‘有为’还是‘无为’,只要有皇城在,有皇位在,天下就是天子,不是公主口中的万民。我章子英能做的,只能告诉天子,他要爱民如子,他要施以仁政,他要政通人和。我心中之志,是天下昌明,万民和乐,但我只能妥协。人只是天地中的沧海一粟。我真正要看到的,看不到,公主想看到的,更看不到,”章子英指着天空,指着最高处,“历代天子都只会朝上看,那是他们的梦。凡遇圣贤,圣贤与他们论苍生,他们问圣贤的是长生!你要天子低下头看看你口中的卑贱万民,何其难也。”

在这里,在这个皇城,真正要看到的,永远不可能看到。因为帝王不会低下头。帝王眼中的天下,和百姓眼中的天下是两回事。

所以,苍祝说苍婧说错了。

可苍婧却偏偏低下了头,看着与帝王不同的人世,“可他说过他会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他比任何一个帝王都有野心,他会比任何一个帝王都要可怕,”章子英最懂一句,伴君如伴虎。他在苍祝身上看到的,是君心难测。而他在苍婧身上看到的,是她的逆反之心,“公主,你应该知道于帝王身侧,需要谨小慎微。”

谨小慎微,事事周全的日子徒生了违逆之心,因为苍婧不是屈从之徒。她踏出了一步,就更不可能低头,“于帝王身侧,周旋固然重要,可事情的对错不是他定的。他说我错,我不认。”

“你又想周旋,又不想认错,根本不可能双全,”章子英看破她的疏漏。她不做否认,只倔着。章子英半百之容下皆为愁色,“你与帝王两条心。日后若不留神,不知妥协,就会和我章子英以前一样,横祸不断。”

“子英为相,难道就是为了一味妥协?”苍婧不信章子英是这等屈从之辈。

章子英落寞一笑,“是,我妥协了。为了我半生之志,我只能妥协。天下是天子的,我只能靠天子实现我心中之志,治国之道。”

这就是他的妥协,他需要为了实现他一点愿望而低下头。

“那子英可以妥协,本宫不用。因为本宫不是朝政之官。”她眼中是那一片楼阙,是天子眼里想要推平的楼阙,是他眼里最不屑的楼阙。

她看着它,就看到了天下无数如春花楼一般的女子,看到了世间有奴。卑微之人难道不是大平的子民,这些女子难道不是天子口中要安居乐业的子民?

而天子只说,她错了。

“可你是皇族公主。”章子英依然在提醒她,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做这样的怜悯和固执。

“我苍婧若是阿谀奉承之辈,就不会在此。我愿他成为一个爱民如子,政通人和的帝王。我亦相信,一人是沧海一粟,千千万万的人便是江水洪涛,世道不会亘古不变,是时候未到。”苍婧不会认错,她亦相信这不会是永恒。

深入人心的事终有一天会改变。因为那是不公,人不可能永远忍受不公。

“你想要看到的,需要漫长的岁月,甚至超过你的想象。”章子英觉得她看不到的。

“我看不到,总有人会看到的。”

章子英一时沉默,又对着天地长望,“连这片天地也不知,改变一个世道,需要历经多少人的血泪,需要世人承受多少代的悲苦。那未知的岁月在穹宇之中也许只是一瞬。公主,这才是我们为苍生之一真正的悲哀。”

“可即便我们一人所能做之事如此微弱,我们不还是去做了。你不还是做了。”苍婧望着章子英。

章子英一时怔怔,“公主,有些无奈事终究以无奈收场,我只是自私一回。”

章子英自问一生之志壮阔如海,但对秋娘能做的实在太少。

他不曾温柔待她,他为相后,是有愧疚。为了抚平他这点愧疚,他广行仁义,愿这一点点的改变,能这世间对她们这般女子有一份温柔。

也仅仅于此罢了。因为这个世间有皇城,皇城之下终究有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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