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过后,山林里又下了一场不停歇的暴雪,峻岭之巅落了一层雪白的顶,树上的金丝猴抖了抖肩,紧紧靠在一起,抱团取暖。
“啊嚏——”
一阵响亮的喷嚏声在山间回荡,惊起了树上打着盹的鸟儿,金丝猴们听了,也忍不住往声音的源头寻去,睁圆了眼盯着那山洞中的一双人影。
山洞昏暗,一旁的火堆已然熄灭,外头的凛冽的寒风不断地往里送,身着单衣的精壮男子也禁不住一阵战栗,他的脸色灰白,嘴唇发青,即便如此也不肯松开怀中沉睡的女子,用单薄的背替她挡着风。
女子的身上裹着厚厚几层衣袍,而男子只着单衣,紧紧抱着她,似是要把余温都传递给她。
方才的声响便是他传出的,他们已在此躲避了三日,滴水未进,眼瞧着便是山穷水断时。
太阳已近山巅,马上便要往下沉,到了晚上便愈发冷了,男子皱了皱眉,他们未必能熬过这个雪夜。
他掏出怀中最后一把火折子,在木堆上吹燃,茁壮的火焰蹿起,山洞中顿时光亮又温暖。
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将女子放在草席上,轻缓地解开她的衣裳,露出比外头的雪山还要白皙的肩膀,他心头有些许燥热,却还是按耐下欲念,解开女子肩头的布条。
只见那胜雪般白皙的肩头下,露出一个可怖的血洞,上头的血已经凝固,隐隐可见皮肉下的白骨。
他将草药敷在她的肩上,重新包扎好伤口,最后替她穿好衣服,这一串动作下来,他身上的寒意已褪的七七八八,压下那股燥热,他重新将女子抱在怀中。
突然,怀中的女子身子颤了颤,脸颊异常通红,嘴里呢喃着断断续续的话语。
“不要......推开......门......火......”她眉头紧紧拧着,似是陷入梦魇。
日落西山,圆月高悬,又是一月十五。
谢之珩手掌覆上秦空空的额头,掌心滚烫,他腾出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高热加上梦魇,秦空空觉得梦中的大火更真实了些,绝望之际,有人将她放在摇床上轻轻安抚,她顿时安下心来。
下一秒,她身上的伤口再度恶化,浑身如同置在冰窖中,冷得她直打颤。
梦中的场面也随之变幻,她脚下一空,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不知下落了多久,她隐隐看见底下的一座桥,桥头立着亭子,连接着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道路。
又是黄泉路。
这一次,阎王爷约莫不会放她离开了。
她面上却一派释然,透着一股寂寞的冷意,背负了许久的苦难终于得以解脱。
现实中,谢之珩满眼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将她抱到火堆旁,试图让秦空空逐渐冰冷的躯体温热起来,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鼻尖,生怕那最后一息也消逝无存。
秦空空的意识逐渐被额间的高热磨灭,随着生命一寸一寸逝去,她神情愈发淡然,任由自己缓缓下落到桥上。
孟婆见了她,只觉晦气,干脆汤也不端了,翘着二郎腿坐起,不耐烦地扇着蒲扇,“姑娘,你来这两回了,到底死没死啊?”
秦空空笑了笑,“一盏茶的功夫,快了。”
孟婆抬头往上望,“你那情郎似是焦急得很呐,你当真如此心狠,抛下他一人?”
她抽了把椅子坐在孟婆身旁,过桥的游魂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十年前来的那回,我早该死了,有人舍命将我救回,我偷了这十载阳寿,也够了。”
孟婆一边给路过的游魂盛汤,一边回想那时的场景,疑惑道:“你父亲的冤屈呢?洗刷了吗?”
秦空空一默。
孟婆又想起什么,“上头的战乱呢?平息了吗?”
秦空空依旧沉默。
“你身上背着的千万冤魂呢?轮回了吗?”
秦空空转过头瞧,身后站了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的游魂,但她一个也不认识。
他们不愿轮回,心有不甘,游荡于世间,又无处可去,只得一直跟着秦空空。
她叹了口气,“没有。”
孟婆爽朗一笑,“余事未清,看来这回你也死不成啦!”她一把将秦空空推回黄泉道上,“顺着它一路往前,找你的情郎去吧!”
山洞中,谢之珩感受到秦空空最后一丝气息吐尽,呼吸在那一瞬彻底停止,他的心一下子空了,垂下头,呆滞地抱着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又被抛弃了吗?
突然,怀中的人睁大双眼,猛地深吸一口气,脸色逐渐红润起来。
谢之珩又惊又喜,连忙扶着她的背,让她半坐在自己怀中。
“咳咳......这是何处?”秦空空咳嗽几声,半梦半醒地说道。
谢之珩赶紧递上水囊,她小口饮下,却呛出一口鲜血来,似乎肺里已被淤血充斥。
他抬眸看向她,眼中满是心疼,轻轻为她擦拭嘴角的殷红,“这是义戎山谷中的一处隐蔽洞穴,现下外头都是东宫的人,正四处搜寻你的踪迹,我已传信张泰,他很快便能带兵援救。”
秦空空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包扎妥当的伤口,感受着伤口上草药也压制不住的溃败,眼底一片暗淡。
“何必躲躲藏藏,我贱命一条,他们要,便拿去好了。”
谢之珩偏了偏头,微眯着眼,“东宫几次三番对你下死手,这帐我必定一笔一笔向他们讨回来。”
她回想起昏迷前的场景,自己对黎鹜说的话,以及......程林姝的神情。
她抬头看他,苍白的小脸甚是惹人怜,“我昏迷前似乎看见你从茅草屋破门而出,”她想起自己十分不厚道地点了他的穴位,故意避开这一段,“后来如何了?”
那时,他冲开穴道,冲出屋外,却见秦空空奄奄一息地倒在黎鹜怀中,他紧握着刀,杀气凛然,如同猛兽一般冲向黎鹜。
程林姝见状,拾起剑与他搏斗,可她哪里是谢之珩的对手,一招便败下阵来,眼见谢之珩周身弥漫着疯狂的杀意,她一把拉起颓靡的黎鹜便要逃去。
可黎鹜死也不肯松手,紧紧地抱着秦空空,这一幕更加惹怒了谢之珩,他如同疯狗一般朝二人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东宫的暗卫赶到,不知受了谁的令,黑压压一群人朝黎鹜与秦空空的方向冲去,谢之珩与其陷入缠斗,混乱中,他趁机带走秦空空,隐匿在山谷内。
他如实相告,秦空空闻言,面色复杂,那日她确实存了自戕的念头,她若一死,黎鹜便不会再对谢之珩动手。
可,有些事情超出了她的掌控。
瞧程林姝的神情,自己的出现明显在她意料之外,她原本只想与黎鹜联手除了谢之珩,没成想黎鹜竟对自己有所动容,这一刺激,她便对自己起了杀心。
程林姝对程林梧当真是毫不留情,哪怕秦空空寻了她十年,她也仍旧记恨当年的程林梧。
“其实,黎鹜就是程祈安,在我重伤时,他认出了我。”秦空空犹豫许久,还是选择坦白。
谢之珩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怔怔地望着秦空空,似乎感受到她的痛楚,“所以,你是被兄长和妹妹联手重创?”
秦空空不语,默默垂下头,谢之珩见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忽然,山洞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步伐整齐,虽被特意压低了声音,却也瞒不过里头敏锐的二人。
秦空空行动不便,谢之珩将她抱到山洞的角落,自己则提起剑伏在石壁边上,伺机给来人致命一击。
脚步声近了,离洞口只有咫尺。
一只雀鸟从青松枝上振翅飞起,清脆的鸟鸣回荡在山谷之间,让山洞外的人有片刻的分神,正是这短短一瞬,一股凌厉的剑风划向洞内的火堆,窜动的焰火顿时熄灭,山洞内漆黑一片。
洞外着黑衣的暗卫招了招手,最前头那人小心翼翼地探入洞内,却什么也看不清。
一把冷剑倏地横在他的喉间,“唰”的一声,成片的血液飞溅在地上。
“锵——”洞外的人齐刷刷拔剑出鞘,借着星星点点的月光闯入洞内,警惕地朝洞内缓缓移动。
山洞昏暗,暗卫们只能捕捉着空气中一丝一毫的响动,来判断谢之珩的位置。
这正中他的下怀,他从袖中甩出数颗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子,掷到石壁上,又回弹至地上,发出一阵扰人的杂乱噪音。
暗卫们慌了神,不知不觉地处于劣势。
谢之珩脚蹬石壁腾空而起,拔剑横扫,众人来不及躲闪,刹那间被重创倒地。
余下的暗卫看清了谢之珩的位置,嘶吼着扑向他,他横剑格挡下三人的蛮刀,足尖抵住石壁,用力一蹬,三人被蛮力甩飞了出去。
谢之珩剑法诡谲,表面上毫无章法,实则技艺精巧,招招致命,很快,暗卫们接连倒下。
要说这东宫,真是由上至下的阴狠,一暗卫悄悄潜至谢之珩身后,掏出熟悉的毒药散,正欲撒到谢之珩面前时,一只素手钳上他的脖颈,轻轻一扭,暗卫的错愕的神情凝结在脸上。
秦空空一脸嫌弃的踢开暗卫的尸首,静静地站在谢之珩身后,宛若一朵长满了尖刺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