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空空离开军营后,先去翟阳城中的铺子里采买,张泰也不再护送,返回军营。
待她回到竹林小院时,阿蛮远远便跑来迎接,“阿姊终于回来啦!”
她笑着问道:“阿蛮这几日可有按时吃饭?”
阿蛮摸着他日渐圆滚的小肚子:“当然有啦!阿姊不在的这几日,云哥哥来了,还带了几尾鱼,说今晚做鱼脍!”
一听见“云哥哥”这三个字,她心中暗道不妙,快步奔向竹屋旁的菜田,果不其然,原本长着一颗颗小白菜的地方,现下只剩一个个小坑。
她强忍心下怒火,“搴云在哪?”阿蛮指了指正冒着炊烟的厨房。
裙裾轻轻扫过门槛,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砧板前的人立马警觉,两根筷子带着一阵寒风,朝她的面门疾驰飞来。
她稍稍偏过头,两根筷子便直直插进身后的木门,入木三分。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把鲙手刀子闪着青光,向她的心脏刺来。
见状,她随手抄起簸箕扔出,在他视线被遮蔽的瞬间,她身影一闪,宛如青蛇一般绕到他的身后。
他似是预判到她的动作,倏地转身钳住她的喉咙,鲙手刀子朝她面门猛然刺下。
未等她反应过来,近在咫尺的利刃不知何时换成修长的四指,耳边响起他戏谑的声音:“有进步嘛。”
她恼羞成怒地挣脱开他的手,凤目怒瞪着眼前的白衣公子,“你又拔我白菜!那可是我辛辛苦苦种了两个月的!!”
他不急不慢地将鲙手刀子自地上拾起,用水冲洗了一番。
“你那白菜长得又黄又蔫,吃了会闹肚子的,我就替你解决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全神贯注于手中的鱼片。
她冷笑一声,“冠冕堂皇。”
他并不恼怒,夹起一片如金似玉的鱼片,回头朝她咧嘴笑,“秦空空,这可是江上新钓的冬鲫,数九寒冬的鲫鱼最为鲜美,你有口福了。”
她顺势夹过鱼肉细细品尝,鱼肉鲜嫩,清香爽口,由衷大赞:“当得天下一绝!”
搴云笑得更深,门外的阿蛮听见,大喊着进屋,“我也要我也要!”
他往鱼片上浇上柑橘汁,再递入阿蛮嘴里,阿蛮顿时两眼放光。
“不过,前些时日你在信中说京中有事,数月不得归,怎么突然回来了?”秦空空疑惑道。
他手中动作顿了顿,随即叹息道:“原是准备拜访莫老先生,不巧先生卧病不出,便打道回府了。唉,本想着有莫老先生荐举,或可入朝为官。”
秦空空也有些惋惜,搴云原先在书院中寒窗苦读多年,却因出身低微被拒之门外,满腔抱负无处可施。
在西夏,这样怀才不遇的学子比比皆是。
“云哥哥武功高强,为何不试试做个武将,上阵杀......啊痛痛痛~”阿蛮那稚气的声音刚一响起,就被搴云用筷子敲了脑壳。
阿蛮泪盈盈地看向秦空空,似是求助。后者只是淡定地扭过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顺带夹走了阿蛮碗里的一片鱼肉。
“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的。”搴云语气淡淡的。
“可是你们方才就在打架啊......”阿蛮委屈道。
“阿蛮,盛世太平可不是靠刀枪打出来的,靠的是人心。”搴云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手,低头看不清神情。
她闻言一笑,摸了摸阿蛮的发顶,“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对了,军中疫病可控制住了?”搴云突然发问。
她点点头,“这几日将士们已有好转,我便先回来了。”
“听闻那主将身中剧毒,情况如何了?”
秦空空顿了几秒,坦然道: “我替他把毒解了,现下已然康复。”
搴云“哦”了一声,似乎只是客套地问了一嘴。
阿蛮撅了撅嘴,低头一看,盛着鱼脍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而一旁的秦空空正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
阿蛮欲哭无泪:“阿姊欺负我!!”
秦空空餍足地笑道:“是啊。”
竹屋里一派其乐融额,搴云望着眼前撒泼打滚的两人,眼中也含着丝丝笑意。
他想,所谓的盛世太平,也就是眼前的一盘鱼脍罢。
——
蝉鸣蛙叫,夜色昏暗,月亮高悬于树梢之上。
秦空空卧在床上,望着月光透过窗棂,细碎地洒在地板上。
长夜难眠。
这样孤寂的时刻,她总会想起,还是程林梧的日子。
从记事起,她便是在边疆长大。程国公事务繁杂,便将她交与哥哥程祈安教导,舞刀弄枪,学习兵法。
都护府的姑娘背地里嘲笑她只会耍枪,从不习女红,日后哪还有人家敢上门提亲。
她不解,明明使得全郾州最快最好的枪,为何要争做那方寸之地的笼中雀?
程祈安听了,转头便为她打了一把枪,枪头形如鹤翎,上挑朱红缨。她喜欢得紧,日日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并为其取名——鹤翎枪。
在黄沙漫天的边塞,是父兄的爱将她一点一点撑起来。
在她及笄那年,果真没有一户人家敢上门提亲。
也是那一年,程国公被敌军围困,程祈安带兵支援,却双双葬身关林道。
她还记得那天,狂风和黄沙几乎将郾州城消抹,她迎风立在城头之上,离所谓的宿命如此之近。
在那一刹那,她听见了冤魂的嚎叫,听见了城里某户人家初生婴儿的啼哭,听见了西夏战马奔腾,听见了城池陷落。
百姓恐慌之时,她红衣银甲,纵马提枪,与敌军陷入昏天黑地的厮杀。鲜血染尽黄沙漫漫,她双眼猩红不知疲倦,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踏出的女修罗。
她从父亲的尸身上接过浸血的军旗,造兵秣马,一把鹤翎枪夺回三座城池。她是西夏人眼中的杀神,也是大昭百姓的守护神。
可惜,她守住了石堡城,却守不住昏庸无能的君王。
如今国破家亡,她也不过是被神遗弃的孤儿。
父亲惨死,兄长尸骨无存,母亲自尽,妹妹流离无踪。
她如今惟有一愿,便是寻回亲妹程林姝。
三年前,有人曾在翟阳城见过她行医,秦空空追寻至此,却再无她的消息。
所谓仁心,不过是私心。
——
林子里起了北风,扰乱了满池月色,窗棂吱呀作响。
她起身关窗,却见庭院里坐着一人。听见声响,他回过神来,抬头瞧她。
他朝她招招手,酒壶斜斜斟满一瓷杯,“来饮一杯,助眠的。”
月下一盏酒,她与他对饮,他举杯,醉眼朦胧,“秦空空,来,干了这一杯。”
她唇角微扬,笑着举杯:“敬明月。”
“敬好友,敬最为浓烈也最醇香的酒!”他畅快地笑道。
酒盏相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悠扬穿过寂静的竹林。
烈酒下肚,她的心中畅快许多,一只手托着脸颊,素净的脸上含着温煦笑意。
他怔怔地望着她,心下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在想些什么?”她疑惑道。
他敛了笑意,突然正色望着她,“我们收拾包袱,去京城吧。”
她又给自己斟上一盏,不以为然:“为什么?”
“我打听到你妹妹的踪迹,她是被太子带走了。”他将双臂环抱胸前,声音沉稳。
“啪——”酒盏顺着她的手臂滑落,重重摔在地上,支离破碎。
她仿佛没听见刺耳的脆响,双肘撑在石桌上倾身向前,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见了阿姝?!她是否无恙?”
他不耐烦地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没有,我只是给官道上卖酒的人家瞧了她的画像,他们回想起曾有一女子乘金辂鸾铃而去,容貌有七八分相像。”
她心头被泼了一壶冷水,从头到脚都变得冷冰冰的,“那是太子的车舆......”
搴云颔首,不可置否。
“那便明日启程。”她瞳孔微沉,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盯着地上零零散散的碎瓷片,眼神闪烁。
——
翌日清晨,一架马车从竹林缓缓驶出,惊起一片飞鸟。
“阿姊,我们为什么要去京城啊?”阿蛮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双眼朦胧,脑子还在竹屋里酣睡,而躯体已然启程。
“去见一位许久未见的亲友。”秦空空浅浅一笑。
阿蛮晃了晃头,企图将睡意晃出去,“哦~是阿姊一直在找的姝姐姐吧。”
她将手指轻轻贴在唇中央,“阿蛮可不能跟旁人说哦,这是阿姊的秘密。”
阿蛮重重的点了点头,又艰难抬起,半梦半醒的样子。
“吁——”车前的马儿双腿高悬,急急地停了下来。
她连忙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查看,“怎么了?”
搴云紧绷着脸,满脸肃色,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山脚下。
她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看见几名身着黑甲的将士正在扎营生火。他们的装束并不陌生,正是前几日刚刚从时疫中痊愈的,谢之珩的军队。
她挑了挑眉,还真是不巧。
搴云瞥了她一眼,疑道:“你认识吗?”
“那是荣安侯的军队。”她面不改色道。
“那我们......”
“不必担忧,此处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只需稍微绕一点路,便不会惊动他们。”她略一沉吟,镇定地开口。
说罢,马儿悄然扭头,往山林间小道驶去。
——
山脚下,
军队最前方的战马猝然停驻,马背上的人朝山腰上远远望去。
“侯爷,那好像是秦神医的马车。”一旁的张泰惊喜道。
“怎么,你还要上前去打招呼不成?”谢之珩面色冷峻,语气中更是丝毫不善。
张泰疑惑地看向他,摇摇头,“不敢。”
侯爷似乎今天心情不好,自己还是少说点话,或许可以做一天哑巴,张泰心想。
下一秒,他忽然想起些什么,转头就将前面的想法甩得一干二净。
“不过,侯爷,她们走的那条道上,似乎前些日子在闹土匪啊。”他神色慌乱,连马儿也开始不安躁动。
谢之珩却不以为意,慢悠悠说道:“那也是她们自找的。”
“那......属下前去提醒一下她们?”
张泰满脸通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原地打转。
“不必了。”谢之珩一口拒绝。
正如张泰猜想,他今天心情很差,天未亮时便收到了三皇子密信,得知事态紧急,立即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秦空空她们走的那条道并不太平,明明可以与军队同行寻求庇护,她却装作看不见,绕路而行。
那就自求多福吧。
——
“啊——嚏!”马车内的秦空空打了个喷嚏。
她喃喃自语:“莫不是有人在背后骂我。”
正行进间,前路突然一声大喊,瞬间涌出十余人拦住了去路。而后头也冒出十余人,将三人的马车堵在中间。
搴云按下正要掀起的帘子,示意她们不要出来。
秦空空听着声响,辨出是山匪拦路,又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能应付得过来吗?”
他咧了咧嘴角,自信一笑:“绰绰有余。”
为首那人大喊道:“留下钱财和美人,本大爷可放你一条生路!”
这群山匪自马车驶出翟阳便开始跟着她们,看见车夫是一书生,本想放他们一马。他们虽为山匪,却只劫富商,不劫平民百姓。
就在他们将要离去时,忽听见车内传出妙龄女子的谈笑声,一下起了色心。
搴云不急不慢地从身后取出一把长剑,拔剑出鞘,温和一笑,“许久没用剑了,若是死得不够痛快,请各位见谅。”
山匪哈哈大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怕是连剑都举不起来吧!”
下一秒,月白色衣衫便已落在他跟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咚”的一声闷响,山匪头子的首级落在地上,脸上定格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一下激怒了其他的山匪,提着大刀嘶吼着朝搴云砍去。
与此同时的马车内,秦空空用手捂住阿蛮的耳朵,轻声讪笑:“阿蛮不听,王八念经。”
“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阿蛮嘴上嘟囔着,心里的紧张悄然消解。
一盏茶的功夫,外面的声响逐渐消失。
搴云收刀入鞘,面色从容地坐回马车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月白的衣衫依旧干净清爽。
马车驶去后,侧后方的草丛里钻出几个身着盔甲的身影。他们面面相觑,被方才的一幕震惊。
“这......根本不需要我们出手啊......”
“还是直接回去禀告侯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