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礼，日后还请多多照顾白欢。”

前日刚将天尊打得跪地求饶的魔君，此刻竟微笑着对自己说着客气话，宋茗脚底就像踩了棉花一般。

“小仙惶恐。”宋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跪下磕了个头。

他额头贴地，眼角余光瞥见墨色的锦袍擦过地砖，滑至菩萨像前，然后停下。

“听说，这座金身是地藏王菩萨亲手所塑？”

宋茗抬起头，殿中再无别人，魔君这话只能是他来答。

于是他鼓足勇气道：“回魔君，这尊菩萨像是闵公大人按地藏王亲笔所画的小象所造，与外界信众所建的金身大不相同，乃闵公感念恩师所打造的私物。后因闵公封神，一并飞升带到了天界。”

“怪不得格外亲切朴素。”邰英光将白欢放在贡桌上，认真打量起眼前这座佛像。

的确与凡间庙宇中的佛像不同，这座地藏王菩萨像神色更加平常，举手投足之间少了七分肃穆，多了三分随意和自在。

宋茗正奇怪魔君为何对佛像感兴趣，就见他双掌相对，手心突然生出凌厉的紫光。

紫光一瞬爆亮之后，一只黑色的法螺出现在邰英光的两手之间。

宋茗心头一跳，“这...这不是地藏王菩萨的....”

他曾在闵公的画册里见过这只法螺，是早年地藏王超度魔族恶灵所用的法器之一，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邰英光手中。

法螺中吐出丝丝缕缕金光，如线般向直奔白欢心口而去。

白欢惊讶地看着那些金线穿进自己胸口，身体就像吹了气球一般急速膨胀。

她跌下贡桌落在地上，感觉自己在一寸寸长高长大，视线也一点点抬高，很快越过宋茗的头顶，与邰英光胸口齐平。

目睹眼前巴掌大小的刺猬转瞬幻化成人，宋茗惊地眼都不会眨了，“你....你？！”

佛像前站在一位梳双髻的白衣少女，她头发灰白，双眸墨紫，目光澄亮清澈，一张圆圆的鹅蛋脸显得分外天真可爱。

白欢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不适应地蜷了蜷纤细的十根手指，“我...”

“恭喜。”邰英光眼中闪起光，“小白，你化形了。”

时隔两百年，他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模样，即便她早已没了那段记忆，即便她此世是只养不熟的刺猬，即便给了她所有、她依旧想离开自己，邰英光依旧很开心。

比登上天梯、万魔朝拜都要开心。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随后掌心变幻出一只白色的绒球，插进白欢的发髻中，仔细端量了一翻，柔声道：“好看。”

“什么东西？”白欢伸手去摸，只觉指尖一片柔软。

“先不要管它，”邰英光拉住她的手，“有几句话你要记住。”

白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头一次以人的视角打量他的脸。

原来他的右眼真的是只义眼，虽样子与左眼无二，也会转会动，但当白欢这样看着它时，方才明白那眼少了几分神。

有他说话时温柔的鼻息浅浅扑在自己额上，声音也不似往日清冷。

“ 即日起，你只能在这闵公殿中修炼，切不可与天界其他人来往。”

白欢一听，莫名有些失望，“君上，您来...不是带我回银城的？”

邰英光揉了揉她的脑袋，“还不是时候。”

“那我要在这里呆多久？”

“不会太久。”

看着她嘟嘴失望的模样，与那日离开银城时斩钉截铁的态度完全相反，邰英光忽而一笑，“怎么，飞升成仙不是你的愿望？为何又不开心了？”

白欢瞄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下的宋茗，小声抱怨道：“这天界...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做神仙看着体面，实则与坐牢没什么区别。整日里循规蹈矩人人自危，他们不敢多说一句话，又不敢多做一分事，早知天界是这般光景，我还不如做个自由快活的小兽。”

邰英光一怔，长睫微微颤动，恍然忆起当年在梦境中，白欢救他出来时，说过的那句话：

“若您有来生，千万要做个自由快活的人。”

眼尾瞬间泛红，他忍不住将白欢揽进怀里，手掌抚在她的发上，“你果然没变，还是不喜欢这里。”

还？

什么叫还是不喜欢？

白欢十分纳闷。

许是从小就呆在魔君大人的怀中，白欢此刻对靠在邰英光胸膛这件事十分习以为常，丝毫没有觉得不妥。甚至习惯性地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衣襟，兀自想着自己究竟何时与魔君大人说过不喜天界这种话。

一旁的宋茗彻底惊呆了。

这哪是魔君的爱宠？

明明是魔君的爱妃啊！

“你再忍一忍，我很快带你回家。”邰英光缓缓松开她，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你现在修为不足，人形持续不了多久。”

其实白欢这一瞬间的人形幻化，全赖他从法螺渡过去的法力。

他把双手放下之后，白欢倏地又变成了刺猬。

邰英光将她从地上抱起，再次置于贡桌之上，然后将法螺递到宋茗面前，“劳烦仙君每日用此物助她修炼。”

宋茗小心翼翼接过法螺，再抬头时却发现魔君大人已经消失不见。

白欢看着邰英光如黑烟般消散，只剩一句“我会再来看你的”回荡在殿中。

闵公殿一如既往的静谧，宋茗颤颤悠悠站起来，看看蒲团上的刺猬，又看看手中的法螺，暗叹一句命苦。

忽然，他耳边刮过一阵风，一道密语随风入耳，“她若少一根刺，本君定将你扒皮拆骨。”

法螺啪一声砸到地上，宋茗吓得立刻捡起来，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生怕有个闪失。

在确定法螺无损之后，他转头去看白欢，就见这只小刺猬已经对着菩萨像开始修炼起来。

验证了白欢的化形确实离不开地藏王菩萨之后，邰英光去了宝成大殿。他隐身悬在屋顶之上，默视着天尊寝殿，许久没有离开。

永宁天尊在灯下揉着额角，那夜之耻如钉子扎进心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他连夜召五道将军进殿，决心反击。

“你是冥神出身，不知如今的地府，可还有能用之人？”

现在的永宁天尊已不是早年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自从银城升起后，他就完全换了张脸，一双眼阴毒狠厉，行事乖张，性情愈发喜怒不定。

五道将军不敢应下，又不能推脱，只得拱手一拜，默不作声。

“哼。”永宁冷哼一声，斜了五道将军一眼，继续揉着额角。

“如今地府雄起了，你若想回去，本尊不拦你。”

不待对方答话，永宁忽地勾起嘴角，“不过当年你在切鹿山杀了几万游鬼，不知新任的酆都大帝，元宾那个一根筋，还能不能容得下你。”

五道将军眉心一紧，当即叩首道：“臣不敢！臣已继任天界战神，理当为天界粉身碎骨，绝无二心。”

“知道就好。”永宁天尊从榻上起身，“人一旦入魔，至情至性，分外执着。魔族不懂得变通，也不屑于委曲求全，他们只会一言不合打上门，用力量说话。”

五道将军后背有些发寒。

永宁天尊继续道：“天道使然，六界各族性格各异，强弱分明。邰英光入魔之后，必然也与东砀一样，愈发乖张嗔恨无常。本尊特别想看看这个在天界清修万年，无情无爱的上神，是怎样生出来□□执念，做一个至情至性的阿修罗。”

五道将军把头埋得更深。

永宁天尊对他一笑，缓缓走到他的面前，“东砀的执念是紫蕴，当年本尊只是略使手段，让紫蕴病上一场，后面的戏，他便自己演全了。那么邰英光的执念是什么，你可知晓？”

想不到万年前神魔大战的始作俑者竟是永宁，五道将军心神一晃，“臣惶恐，对新魔君并不了解。”

“那就去想办法了解。”天尊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魔，是一个骄纵好斗、目中无人的物种，只要戳到他们的痛处，挠到他们的痒处，他们便坐不住，一定会生出些什么事来。届时违背天道、犯下何能大错也是咎由自取，与你我无关。明白吧？”

“可是....邰英光曾任文昌帝君，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不是普通魔族。”五道将军担忧道：“自从他当了新魔君，除了扩张领地，银城鲜少与天界有过正面冲突，也没有做过违背天道的事。邰英光就连开设魔考也是依着天考的程序，向三十六重天申奏。想让他与东砀一样，仅凭冲动杀上南天门与菩萨动手，似乎不太可能。”

“你就不能像当年除鬼瘟那般，拿出些气魄和手段来？”永宁天尊紧紧扣住五道将军的肩膀。

他艰难地抬起头，手心全是冷汗，“天尊，我....”

永宁天尊笑得和煦，松开五指，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两下，“五道，你是有大能之人，前途无量。”

额角的汗“哒”的一声淌到地上，五道将军嘴唇颤了颤，片刻后默默磕了头，“臣，谨遵天尊神谕。”

-

离开宝成大殿，五道将军没有回自己的黑帝殿，而是飞去中天界，回到自己执掌多年的鬼事司。

申衣早已升了神职，现任鬼事司主事已是俞福。

天色已晚，俞福正要吹灯闭窗，忽见一道黑影闪至门内。

“谁？”俞福重新亮起大殿的灯，待看清来人相貌后，惊诧道：“将军！您怎么来了？”

五道将军一言不发走到桌旁坐下，拿起俞福的茶杯，一饮而尽。

俞福忙道：“将军，茶凉了，我去换壶热的。”

“不必了。”五道将军摆摆手，蓦地躬了背，眼中一片颓然,“一步错，百步错啊，终究还是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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