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屋里还亮着灯,几个守夜的婆子在廊下睡着,魏明莱悄悄地打起帘子进了屋。
魏明芃靠在床头,手里仍拿着那本《策论》,看得专注。
“你这是一晚没睡?”魏明莱跑过去按下他的书,摸了摸他的额头。
魏明芃从她手里拿过书,道:“睡了好几个时辰了。”
“那再多躺会儿啊。”魏明莱又把书抽走。
“睡不着。”魏明芃抬手去抢,早被他姐姐藏到腰后,他有些无奈,问道,“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看看你。”
灯光下魏明芃的脸白得像凝冻的羊脂玉,唇也没什么血色,病弱得像只小白猫。魏明莱记得小时候他的脸也曾红扑扑的,她就喜欢抱着他的肉脸亲上一口。
转眼十来年,怎么就长成这么一个虚弱病态的清瘦少年了?
是她只知道四处胡闹,没有保护好他,如果娘还在,见他这样一定会心疼。想到这儿又后悔又愧疚。
秋绡端着热茶进来,魏明芃问她喝不喝,发现她望着自己出神,手绕到她背后,把书抽了回来,拿在她面前扇了扇,魏明莱回过神儿,一把把他按倒枕头上,严肃道:“这几天你必须给我好好休息,书就别想碰了。”
吩咐几个丫鬟道:“好好看着你们爷,要是我来见他在看书,就把你们全打发去浆洗房。”
魏明莱虽然从不打骂丫鬟,但丫鬟们都惧她,那双丹凤眼稍微瞪一下,就叫人不想也不敢惹她生气。
她说完起身走了,到门外又叫住秋露。
“他有没有不要的衣裳?”
秋露没明白:“大小姐要二爷的衣裳?”
“对,有没有不要的,大一些的。”
“奴婢去找找。”
等了一会儿,秋露捧着一套衣裳过来,也不敢问她要来做什么。
魏明莱拿着衣服回屋时,秋狄已经在等着了。她直接交待道:“一会儿你出门办个事。”
未到巳时,秋狄站在了漱红轩的门口。
他身上穿着魏明芃的旧衣,华贵是华贵,不过窄小了些,刚穿上时还把袖口绷裂,秋叨拿着针线好歹给他补上了。怀里则是魏明莱给他的银子和一封信。
漱红轩的人还半梦半醒,被一个穿着贵气的公子上来就问:“我找春钿姑娘。”
“爷,您还没听说呢,春钿死了。”
“什么?”
“春钿没了。爷看看,是要听曲儿还是怎样,我们这儿有的是姑娘。”
秋狄愣在原地,脑子里想着大小姐的交代:“把信转交给春钿,在那儿等着她写了回信带回来。”
现在带不回信,听说人也死了,不知大小姐会不会迁怒他。
回过神时,两条胳膊已经被许多双手缠住,女人们要把他往里拉,秋狄抖抖肩,把人甩开,逃也似的跑了出来。
骑上马,他心里想的却是待会怎么把消息给二小姐带去。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起烛火下的魏明茵。
她那张脸本就是小家碧玉,屋里黯淡,不说话时更显得柔美。骂他时没有一点杀伤力,可惜他没有太多勇气盯着她看。
魏明莱没想到秋狄这么快就回来了,抓住他的手臂忙问:“信呢?”
秋狄如实说道:“大小姐,那里的人说春钿姑娘前几天死了。”
“你说什么?”魏明莱第一反应是震惊,随即根本不信,“怎么可能,秋狄,你是不是去错地方了?漱红轩,叫。春钿。”
“我的确去的那儿,我还找人问过。”
魏明莱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你一定是去错地方或者说错名字了,是不是遇到的人是夏钗,她这么恨春钿的?直接咒起她来了......”她看着秋狄那张童叟无欺的脸,一双眼睛非常诚恳地看着她。她也知道他一向不会开玩笑,交代他做的事也从来没出错过。
难道钟宪......
魏明莱飞奔着跑出去,脑海里闪过那日钟宪的笑。
她就没见过他笑过,笑起来竟是这样的好看,如今她细细回忆,总觉得那笑里隐瞒着什么。
春钿真的死了吗?魏明莱不敢去想,可一颗心“突突”跳动,像随时准备接受这个事实。
骑马一路到安定侯府,她没等人通传,直接进了钟宪的屋子,见他正坐在书案前闭目凝思,面前摊着一本书。
“你在做什么?”
钟宪听到她的声音,心里一抖。不打仗的日子,他没事就喜欢看兵书史籍,在脑子里预演一场战事。
通常这种时候是他凝神沉思之际,一般不会想到魏明莱,怎么今天她的声音也听得这样真切。
大概是心里对她太过歉疚。
魏明莱叫了几声还以为他睡着了,走过去往他脑门上崩了一下。钟宪蓦地睁开眼睛,见心中日思夜想的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穿一身浅碧色的纱衣,明眸皓齿,灵动娇俏。
“你怎么来了?”钟宪站起来,心头预感不妙。
魏明莱直言道:“我想见春钿。”
“你近日不宜去那里。”
“为什么?”魏明莱不想说出那句“是因为春钿已经死了吗”,她说不出口。
“周全亮还在怀疑你弟弟。”
“只是这个原因吗?还是因为春钿......”她望着钟宪,神情严肃,眼里的哀伤呼之欲出。
那眼神往他心口一撞,她还是从哪里知道了。
“你,我对不住你。我没来得及救春钿姑娘。”
“她真的,她真的......”“死”那个字哽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好像所有她不愿发生的事最终都会发生,所有对真心对她好的人都会离她而去。魏明莱声噎气堵,浑身无力地跌坐在椅上。
钟宪开始无措。要打要骂他都认了,如果这辈子因此不再理会他,他也只有为着她不想见他而避着她。可怎么也没想到,她这样倔强冷淡的人,会当着他掩面大哭起来。
魏明莱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全是“春钿没了”。这个人没了,天上地下哪里都寻不见了,天地在一瞬间变得空荡荡的,连风声也没有。
钟宪站在一旁正束手无策时,魏明莱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他,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泪眼汪汪地乞求道:“你告诉我都是骗我的,春钿没死,春钿怎么会死了呢。”
魏明莱说完这话,眼泪失控似的掉落。她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抹掉眼泪,口中喃喃道:“我要去找她,春钿没有死,你们都弄错了。”
钟宪试图拉她的衣袖被她甩开,最后只能冲上去从背后抱住她,魏明莱在他怀里又踢又打。
他把她从怀里转过来,看着她道:“你冷静一点,人的确死了,我亲眼所见,被周全亮的人打死的。后来也留人盯着,他们把她丢到清河里去了”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都骗我!你那天明明说她没有事了!”
“我那天是怕你冲动去找周全亮,那才是骗你的。”
“你胡说你胡说!你明明......”魏明莱知道已经没有余地了,这世上是再也没有心疼她的春钿了,泪珠冒泡一般,一股一股地往外涌。
钟宪松了手,她颓然地蹲在地上,抱住双膝,将脸埋进裙子里。
钟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垂着头立在旁边,过了好一阵,那窄窄的肩膀一阵剧烈的起伏,魏明莱抬起头,神情凝滞,目光空洞。
“明莱,这事是我对不住,我不和周全亮多耗一刻,那姑娘或许就不会死。”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在心里想把钟宪连着周全亮一起剐了,可再想一想,人家本就和这个事没关系,为了不连累到成国公府,才出面帮她。完全是出于对他师父的情意。
可如果他不出来,她闯进去直接把春钿救回家,身份暴露就暴露,要她给周全亮跪下认错也行。
魏明莱千般后悔,想来想去竟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顾及这么多,平日里最恨的名声,身份,到头来却为这些丧了春钿的性命。
悲痛从心底触发,她一口气快喘不上来,扶着门,自己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钟宪跟着想扶她,都被她挡了开。
走到大门外,几次想爬上马,竟然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觉得身子都虚浮起来,街道泡在她的泪水里,迷迷幻幻,哪里都没有春钿了。
正午时分,魏明茵被关在屋子里,匆匆吃了几口饭,又开始骂骂咧咧地抄写《弟子规》。
“这些东西,三岁小孩才看的,爹爹也是,要罚就罚我抄两句诗,我还乐意些。”
丫鬟在旁不敢咋声,知道她心情不畅,只小心翼翼地添茶研磨。
忽外边来通传,二门的小厮有事找,魏明茵一听,忙叫人带进来。
秋狄略略说了事情的经过,在魏明茵的调节下,还会把细节加上,例如魏明莱从安定侯府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把自己关进屋子,大家看她那样子,也不敢多问。
“她哪个样子?”
秋狄摇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回忆起魏明莱那张惨灰的脸,眉毛眼睛像凝固住了,呆滞沉闷。
“我从来没见过大小姐那个样子。”
魏明茵气道:“你可真笨,和你那主子一样,话也不会说。”
不过她倒起了莫大的兴趣,到底什么个样子?
可惜不抄完十遍《弟子规》,她出不了门。于是她赶走秋狄,提笔奋力赶抄起来。
晚饭也来不及吃,她忍着饿,至掌灯后,又陆陆续续抄了几篇,总算抄满,等不得地起身往她父亲院里去,丫鬟抱着一沓纸追在后面。
魏嚣看着那堆纸,只捡了前几张来略看看,并没有严苛地去数有没有十遍。魏明茵一看,心里后悔着,早知道就随便写两遍蒙混了。
魏嚣拉着她的手,因为一直握着笔用力,手指处被笔摁了一个凹下去的红窝窝,他心疼地摸了摸,问道:“手抄疼了?”
“没有。”
“爹爹不是故意要罚你,你娘打了你,心里也疼得不得了,你日后不要再和哥哥姐姐斗气了。”
“我知道了爹。”
“吃过饭了吗?”
魏明茵心里急着要去看魏明莱的热闹,怕她爹又留她吃饭,便撒谎说吃过了。
“爹,我还想去看看姐姐,我去给她道歉。”
魏明茵装得诚恳,魏嚣心里甚是宽慰,松了手道:“去吧,你们姊妹俩谈谈心。”
魏明茵一路走去,见三间的屋子一律黑黢黢,只两边廊檐下悬了几盏灯笼。丫鬟们在树下乘凉闲坐,说话声压得低低的。
“我姐姐不在吗?”
秋叨一见她来,头便替她家大小姐。疼起来。更何况今天小姐不知道怎么了,东西不吃,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小姐睡了。”
“这么早?”魏明茵不大信。魏明莱什么时候这么早睡过,爹去打仗那半年更甚,哪一日不是闹到半夜三更才回来,或者干脆彻夜不归。
“她是不是生病了?”
秋叨立即反驳道:“没有,小姐好着呢。”
魏明茵立在昏暗的院中,树下的风掺着凉意吹过,连魏明莱的面都没见着,心里不甘,可这么干站着也是无趣,只得怏怏地先回去。
第二天她一早又去,院里静悄悄的,几个粗使丫头在做打扫,秋叨坐在廊下的矮凳上做针线。
“我姐姐还在睡?”
秋叨点头,“二小姐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儿。”魏明莱看着两扇关紧的门,屋里听不到一点动静,心里烦躁起来。
本想中午再去一次,没想到严曼宁那边邀约着去庙里逛逛,为悄悄地给钟宝瑶问问姻缘,那边为着她哥哥如今是消沉憔悴,她觉得也有必要去宽慰宽慰。
晚上回到家也累了,没有再去找魏明莱,睡了一夜起来,心里想着魏明莱不会这么早起,便直等到快中午了才去找她。
魏明茵简直怀疑那院子是静止的,和昨天一模一样,不过秋叨没有再坐在廊下,而是和秋渠悄声说着什么,神情焦灼。
“怎么,我姐姐不会睡了两天两夜吧?”
秋叨平日里最烦见到魏明茵,可此时见了她,竟将希望全托在了她的身上。
“二小姐,你去问问我们小姐吧,她关了这两天,饭也不吃,连水也不喝,只是不让我们进去。”
魏明茵说不定能刺激刺激小姐,开了门让她们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魏明茵正巴不得,径直走向正厅,在房门上敲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