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木兆蹲在那里，斯图一醒过来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

他小声提醒：“先别发出声音，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你英文名，但确定不了他们是来帮咱们还是来抓咱们的。”

斯图将脸埋在张木兆后肩处，深呼吸了一口才哑着嗓子说：“其实就现在目前的状况来说，来帮我们还是来抓我们其实没什么分别。”他随即想起妈妈还在身后，紧张地一个猛回头，见到艾瓦仿佛仍在沉睡着，看似安宁地躺在毛毯里，而整张摊子被草垫着、看起来还挺舒服的。斯图仔细地盯着艾瓦看，通过胸膛的起伏确定她还保持着呼吸。

张木兆能感觉到他似乎松弛了些，迟疑了一瞬，还是选择讲了实话：“别看她现在睡得还算安稳，再拖下去真要危险了，一会儿我给她喂点我的血，能多撑两个小时，你来决定我们要不要和前面那群人打个招呼。”

其实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为了艾瓦的生命，即便是被抓也比继续在寒冷的晚春夜里挨冻得好。

斯图的注意力却在“喂点血”这儿。

他抓着张木兆的双肩从背上滑下来，自己身上还是虚软的，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湿漉漉的草叶子上，张木兆回身扶了斯图一把，随后很上道地伸出自己的手掌，给斯图看大鱼际处的伤口。

斯图眼睛现在是有点深的绿色，夜里看起来就跟黑色没什么差别，他看着张木兆手上的口子，又看看张木兆，对方非常坦诚：“我是给你喂了点我的血……”斯图微微皱起眉头，但没有马上说些什么，他仔细感觉了一下，发现自己前胸原本存在非常强的不适感几乎可以算是变得非常小了。

他抓着张木兆的手腕，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张木兆想说我不是东西，但这么说也很怪，便岔开话题说：“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如果我给你母亲喂过血，那么她大约还能多撑几个小时，我们可以走到沼泽的边缘再寻求帮助。”斯图这才想起来，他的手机好像应该还在包里，他伸手要取，就被张木兆按住了手臂：“我之前就看过了，没有信号。”他掏出自己被装在上衣内侧口袋里的手机，还只剩了两格电，确实显示没有信号。

屏幕亮了一下就被张木兆用手盖住，他又问斯图：“所以你认为我们应该自己走还是？”

斯图回头看了艾瓦一眼，最终下定决心，对张木兆说：“去看看吧，我直觉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他想直接站起来，又因为没有力气而不能挪动半分，只能略带着点生气的情绪看着张木兆，等着对方露出一个有些促狭的笑容，率先站起来，随后也不拉他起来，自己直朝着那几个人那头走了过去。

斯图这下是真生气了，他明白张木兆是要替自己去探个路，但他马上又很憋屈地想起来明明是自己先撇开张木兆单独行动的，虽然他成功了，但如今还是要倚仗对方。

好吧，确实是没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

他就只能努力撑着自己深长脖子去够着看，这一片的草太长了，斯图的目力虽然能看清黑夜中的景物，但也只能依稀看到一点人影和扫来扫去的强光手电投射出的光柱。

留一只手紧抓着毛毯一角，斯图静下心来听，竟然好像能隐隐约约听到张木兆念自己名字的声音。

对了，这人外语烂得不行，即便是去了也只能说自己的名字，然后用手比划。

想到这儿斯图突然有点想笑，以前张木兆总喜欢开玩笑地喊他作“小老外、小金毛、小帅哥”，或者在某些比较正式的场合就会字正腔圆地念“斯图”这两个字。猛然听到张木兆于人前用蹩脚的英语念出“斯图尔特”这个名字，他竟然会感到心里有点发痒。

原来被喜欢的人念出自己的真名竟然是这种感觉吗？

斯图不自觉地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里面正在“咚咚”、“咚咚”地疯狂泵血。

很难得地，斯图原谅此刻自己的晃神，他看见张木兆带着身后的光一步一步朝着这边走了回来，最终还是勉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随后被一脸担忧的男人猛冲过来接在怀里、揽住肋骨才稳住了身形。

斯图越过张木兆的肩膀一眼从人群中发现了亚当，一下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以为来的这些人大概率是教团分派过来找的——大约鲁斯本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

走在前头的全是白人，因故亚当只能站在最远的地方沉默地看他们交涉，而在沟通过以后，斯图才知道在场的其余五人竟然是一位姓汤的华裔男子所雇佣的。并且，这位汤先生似乎很有能量，令这些人展露出极其良好的服务态度，虽然他们一开始可能还有些吃惊于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女人躺在一旁的毛毯上，但马上便训练有素地分配好了工作，同斯图交涉表示预备安排两个人打横将艾瓦裹在毛毯里抱着运出去以尽量减少对她的二次伤害。

斯图心知妈妈绝对不能接受被男性这样进行搬运，虽然艾瓦没有明确表示过，但她讨厌和一切男性近距离接触是很明显的事情。

他马上制止了正准备动手的两人，随后一脸无奈地看向张木兆，对方则先是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张木兆冲着斯图眨了眨眼，弯下腰将艾瓦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使其侧躺着弯曲双腿，以一种婴儿待在母体里的姿势蜷缩于毛毯的正中间，再将她重新包裹好了，随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飞快地将这个巨大的包袱背在了背上。

他的做法实在令人感到诧异，最重要的，在场不乏具有魔力的人、却没人能看清楚张木兆的手法，完全不明白在没有绳子的情况下这是怎么办到的。

好在他们是拿钱办事，见张木兆没有要进行说明的意思，便耸耸肩，带着他们启程往回走了。

亚当趁机走到斯图身边小声地问：“她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斯图点了点头，也问他：“你不是德鲁伊教团的人吗？为什么会和这位汤先生的人混在一起？”

亚当看了眼他又看了看走在他们身前、背着艾瓦却丝毫不显吃力的张木兆，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将汤先生是如何弄到他的电话联系上他，并且是荆仙药那边的人先想办法联系上汤先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

斯图眼眶泛起酸意，他此时还不知道学校那头具体联络上汤先生的会是谁，心里把单老师、何老师、寝室里的三个兄弟都想了一遍，这才使心理上从赫弗堡中惊险又惨痛的经历中抽离出来一些。

人的精神其实是很脆弱的，当然张木兆这种阅尽千帆的除外，再怎么说斯图都只是一个才成年不久的青年人，即便他因为预知的能力对来到英国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有过一点准备，但实际上，当他从地窖的蛊惑中回过神来，看到墙根上留下的、属于妈妈的皮肤组织和□□时，那种可能会失去母亲的恐慌像洪水一样一下就将他击倒了。

并且，斯图是这个时刻才意识到原来妈妈愿意为了他承受巨大的痛苦甚至放弃生命，她爱他一如爱他的姐姐。

被张木兆背着走的时候他其实一直在回忆，回忆从前一家人流浪时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突然觉得艾瓦作为一名女巫，本质上其实是认可需要将自己的男性后代掐死这条规矩的，而后她和这一传统对抗了将近二十。也许艾瓦自己在陪伴着斯图作为男性成长起来的每一天都饱受煎熬。

当女性成为母亲之后，总是容易变得特别心软。

就像是神州的一个神话故事，一位母亲怀孕三年生下来一个肉球，即便她明知有异，还是不忍心看着这个肉球被丈夫当做妖孽斩杀，虽说事实证明那只是一个天生神异且十分叛逆的孩子，但这家人的结局最终并不算好。至少在斯图看来不怎么好。

斯图来东方以后看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有时候也忍不住共情那些不被期待而降生的后代们，但另一方面，以往的艰苦生活又让他在明白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同时，也能够理解但不完全感同身受母亲所经历的一切。

艾瓦大约没办法全然地去喜欢或者讨厌斯图，而作为母亲她又没有办法不爱斯图，这个孩子的身上延续着赵则斯的血脉，而他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钟情的男人。

按照东方的话来说，斯图身上有爸爸的因果，也许这才是妈妈始终没有放弃的原因。

他觉得自己像是爸爸、妈妈和姐姐三口之家的赘生物，但留下来的两个人其实又都对他很好。但说句实话，这种积压着过去和许多痛苦的爱并不会让人好受。

即便爱原本是应该使人感到幸福的。

考虑到张木兆及斯图都相当疲惫还有伤，一行人只安静地往既定的方向移动，大约走了不到一个小时，才终于来到了这一大片沼泽地的边缘位置。

其实这里也还不到车停的地方，害怕斯图和张木兆以及背上的女人撑不住，几个被雇佣者表示他们会到停车的地方去把车开回来接他们，让张木兆将艾瓦放下来保存体力，和斯图一道原地等候即可。

张木兆没听懂，但他们都当他听懂了，随后几人都快速离开，只留一个编外的亚当守着聊以护卫。

背着艾瓦的张木兆目前还没有完全放下警惕，自己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对斯图建议道：“我觉得还是要给你妈妈喂点血，否则我真担心她即便现在撑住了，以后也会有问题。”

斯图看了看面无血色嘴唇发白的艾瓦，最后只伸手替她抹开额发，擦掉一些细汗，对张木兆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要拒绝。

张木兆只得叹了口气，心想：这大概就是天命吧。

即便这次艾瓦挺过去了，也许未来斯图的预感还是会有成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