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来说，以女巫的能力是能够感应到斯图就蹲在离她们不远，甚至能够在极安静的野外听清楚对话的距离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什么特殊原因，斯图有种感觉，他可以感应到母亲，但母亲那头的一众人却没有办法感应到他的存在。

这难道就是赫弗堡的威力？斯图无端想起万里之遥的灵雲境，突然意识到灵雲境被“驯化”以及发开到如今这种能够为人所用的程度，和荆仙药以及它的前身宗门世世代代的开发有关，斯图此时还没能进到深处见过那些长老们的住所，连张木兆在那里面醒过来的时候都忍不住感慨东方人真是尤为擅长水磨的功夫，这种具有灵气的环境也能改造出住起来堪称舒适的嵌入式居所。

话说回来，此刻张木兆那头也似有所感似得，那道看不见的防线不知道是不是被认为打开了一个入口，他抓住机会，调整方向将柳叶船开了进来。

似乎是有人将秘籍的入口打开了，又因为能力不足，所以无法控制打开哪个关上哪个，便只能够将所有的入口全都打开，以方便别人进入。

张木兆此时已经在船上坐了大半天快一整天，又因为他的时间开始往前走而感到下肢有些微微发麻。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张木兆边顺流而下，打量着四周环境，边稍稍活动自己的双腿，感慨普通人生活真是不易，坐久了居然会腿麻。

进入秘境之后，两岸的环境几乎是立即就有了变化，张木兆很确定四月中下旬的伦敦不可能生长出这么多明显属于亚热带的植物，而秘境本身就以草木繁盛、资源丰富为人所称道，所以他立即确认自己进入到的秘境本质和神州境内的相同，也是神话时代的遗留物。

中二一点来说的话，这里也曾被用作阻止天倾，只是不知道这边有没有巨鳌这种神话生物，也可能是用的别的什么东西吧。

张木兆进入秘境之后感到整个人都舒畅许多，毕竟这里的灵气比外头要浓郁不知道多少倍，对于坠天之民而言是合适的居所。

接受灵气之后身体立刻就有了力量充盈之感，张木兆着急找到斯图，便不再犹豫，直接用手将船划向岸边，扯了一把草叶来进行占卜。

他挑拣出几根外形比较像蓍草的，心中默念斯图的名字，随手往面前船板上一撒。

怎么是艮卦？

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审慎抑止，耐心等待对方的变化。

什么意思，是说让他在秘境里等待，斯图会自己找过来？

但这卦也说了，他需要适当采取主动去改善双方关系，同时保持强硬的态度，辅以耐心的等待。

所以是要自己耐心等待时机，时刻做好准备的意思咯？

张木兆有些无奈，他是懒，但这种时候遇到让他耐心候起来等着的指示也是会让人觉得难捱的。斯图毕竟身上还挂着很大一片烫伤，这几天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一个木愣愣的小孩好不容易被养得稍微活泼了一点点，张木兆实在不想他去面对那些深重的黑暗，就如同此间夜色，墨色深沉，稠密憋闷。

没有更好的指向，张木兆只能继续顺流，直到船自然靠岸，才在稍微的地方见到一座风格相当粗犷的城堡。

他对英国历史一窍不通，甚至可以说一无所知，只凭直觉猜测这大概是从前某位大人物的居所。这座秘境里没有“月亮”，天上有一条彩带一样的银河，其中大大小小的星星不时闪着光，好看是好看，但照明作用实在有限。好在张木兆可以用心眼看东西，便绕开繁盛的草木，径直走向那座位于森林深处的城堡。

另外一头，艾瓦同伊迪斯一行人还在对峙，斯图躲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心中暗自纳罕，发觉母亲竟然没有落於下风。

伊迪斯似乎急着赶路，又不知道是不是在避忌什么，没有使出上次那种火虫子招式，在受了一年东方文化熏陶的斯图眼中，有种光打雷不下雨的意思。

而母亲这边的目的同样意味不明得很，她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斯图在想难道妈妈是知道我会来所以在等着我吗？

但如果她在等我，为什么要把黑袍女人一行堵在这里呢？

而场地中间的艾瓦似有有感一样地朝斯图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突然主动让开了路，她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明明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厌倦，嘴巴却倔强地说着话：“不要以为这件事只能由你们解决，即便你不愿意与巫师联手，也可以选择冷眼旁观，而不是去抢夺这个明显不属于你的机会。”

“你懂什么！”伊迪斯像是被戳到什么痛处一样高声说，她看起来很生气，苍白的脸上又泛起红晕来，她走近了艾瓦，因为比艾瓦高一个头而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我们才是正确、唯一、必然的。”

而艾瓦只是厌恶而隐忍地退后半步，垂下眼帘：“集会不是你用来达成自己目的的方式。那种荒唐的心愿还不如去相信现代医学。”

伊迪斯笑了一下，快步从艾瓦身前走过去，她身后的另外四名女巫也同样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再看站在一旁的女人一眼。

而等她们穿进一大片的芦苇丛中慢慢看不清身影，艾瓦才疲惫地看向斯图的方向，这下斯图确信母亲是在等待着自己了。

他其实蹲麻了，但仍无法抑制地感到高兴，强忍着双腿的麻痒和胸前的疼痛踉跄着奔向艾瓦，但走近了也不敢直冲进母亲的怀抱，因为斯图记得母亲并不喜欢同他亲近。反倒是艾瓦，敏感地发觉斯图身上的不对劲，待斯图跑到自己面前，就拉着他检查了起来。

在发觉面前人身上的伤痕累累之后，艾瓦心痛不已，她伸手抚摸斯图的头发，捉着他的双手同他额头相抵，随后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抱了他一下。

斯图的眼泪夺眶而出，在被母亲温热的双手握住以后就像是长途旅行的人终于找到了目的地，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低下头将眼泪埋进母亲的肩膀。

艾瓦没有对他解释什么，松开斯图以后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牵着男孩的手带着他跟随着刚刚女巫一行人的踪迹向芦苇深处走去。

夜很深了，沼泽地里的许多植物开始打霜，但他们穿行在芦苇丛中却不会发出什么声响，斯图从与母亲重逢的狂喜中慢慢回过神来，觉得四周安静得有些过分，就像是……这个世界并不存在声音一样。

并不是听不到声音的那种耳聋了一样的感觉，而是感觉不到声音存在，仿佛脑子里常常会出现的那种带着的自己声音的自言自语也消失了。

这种感觉很恐怖，你想象不出声音这项事物的存在了，仿佛它被从你和这个世界里全部抽走了，不存在了，或者说从来没有存在过。

斯图捏紧母亲的手，换来艾瓦回头一瞥，她像是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一样，还是比划一个“嘘”然后摆了摆手，她的眼睛看起来很累，一头深红色的头发被盘起来，这会儿没扎好的碎发让整个人看着毛绒绒的。

斯图看着母亲这种疲乏的样子，忧心忡忡地平静了些许，虽然并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也对她此刻的状态有很多疑问，但还是捉紧了她的手，想要把对方的存在紧紧抓牢。

前路漫漫，等到斯图慢慢能够重新听到一些声音，却发觉面前的野地突然飞速地暗了下来。

他和艾瓦都是能够夜视的人，这种黑沉必定是不自然的。

艾瓦没有松手，依旧稳稳地牵着斯图往前走，而斯图则是忍着疼思考，认为他们现在很可能是在经受一场考验。

从听觉开始，现在是视觉，之后可能还会被剥夺触觉、嗅觉、味觉，等到五感全部轮过一圈之后应该就算走到地方了。

他觉得艾瓦对这种考验的方式很熟悉，她走得那样坚定，毫不迟疑，到后面已经不再是跟着女巫们的踪迹，是他们自己在朝着某个方向在行进了。

跟在像是要去朝圣一样的母亲身后，斯图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被悟出了一点点汗，但艾瓦一直牵得特别的紧，他就判断这大概是带自己去到什么地方必须要保持的，没有人领着他大概永远都没办法去母亲想要他去的位置。

而明明比斯图更瘦小和孱弱的艾瓦这会儿的精气神比他要好得多。

她的手很有力，眼神也相当坚定，在斯图恢复视力，发现感觉不到两个人牵手的触感以后没有丝毫动摇，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

四周除了芦苇开始有了别的杂草以及灌木，植物种类丰富了很多，斯图这才有了一种他们已经走过五分之三的实感。

不然就那么走在一模一样的芦苇丛中，他还以为像张明那样遭遇了鬼打墙。

不知道他们具体走了多长时间，斯图只觉得气温在越过一个冰点之后好像开始缓慢地回升了。他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不知道自己那双湛蓝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浅松绿色，发色也从浅金变成了红棕，和他姐姐的发色非常接近。

这让原本看起来像异国王子的斯图变成住在自然的精灵，少了一些距离感，多了一丝虚无缥缈的气质。

这才是一名爱尔兰人该有的长相。

浑不知自己已经归真返璞，变回了连他都有些遗忘了的，最真实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