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图这厢看似平常但内心焦灼着，张木兆那头却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几个神色各异的白胡子老头来来去去，不时就到那位被人尊称为“医仙”的洞府、实则就是他所居住的约莫三室两厅大小、半嵌于山崖上的大平层里去看一眼。

即便他们相较于凡人来说已经活得够久，实际上也就算是一群比较长寿且知道得更多的老人罢了，龟缩在旧日先人所遗留下来的居所内深居简出，顶着学者、仙长、大夫的名头享受来自于凡世的尊重和供奉。

他们中没有人能够预料到自身将会至寿元几何，也没一个人肯放弃求仙、问道和长生，哪怕他们才是真正触碰到凡世的天顶，知晓人间和天上壁垒有多么难以逾越的那群人。

就“苟起来活”这件事而言，也许上面的大佬都未必能比过荆仙药中一代代致力于此的老仙长们。

虽说将张木兆冠以“堕仙”之名实际是出于旁的目的，但等他醒来，问清楚他的师承、所学，探知其中有无自身可以利用的东西，也是这群人不肯放过的机会。

湖省的修行界许久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新人，乃至整个神州的修者中也许久不见能够凭空从坠崖中翻上来的，一定要说的话，也许青城或者西南十万大山中有避世而居的剑修或者武修中会有人可以做到吧。

但那毕竟是不同的，所有活到了这把年级的人，离幽冥越近越能感应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张木兆身上牵连着极高远的因果，这或许是可以被利用的。

张木兆杳无音讯，斯图又在医院里住了两天，等到出事的第四天以后，他被允许出院回到宿舍休养，再过三天仙门大比就要正式结束了。

毕竟封校两周已经是普通学生能接受的极限，再关着人不让出去，他们只怕是要怀疑学校里正在发生什么不法的事情。

根据张明出去打探回来的消息，后续又有一大批人选择提前退出大比，其实还不到正常该喊退的时间，而外省来的人已经都退得差不多了。张明尝试着打探过，弟子们具是一头雾水，而学校也未曾透露半点原因。他只好回来问斯图，但斯图自己也说不清，因为除了遭遇鯥这件事之外，他一路走到中点都很顺利，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的地方。

唯一让斯图能产生一些联想就是他越往里走越能明显地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感，但将这件事说出来以后，余远安和张杰也只能猜测可能是因为他不适应灵雲境里的环境或者气候，毕竟他们还没有真正入门，目前都只是肉体凡胎，大约累了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他们不晓得的是灵雲境内可能根本没有“气候”这种现象存在，斯图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一点异常，但他没有贸然提出来，毕竟在所有事都不明晰的前提下，实在没必要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

归根结底，他现在只想从张木兆那里得到有关于这件事的解释。

而在张木兆回来以前，率先上门来致谢以及向斯图正式告别的，是孟骐远。

孟骐远脸色蜡黄，比起斯图，他才真是受了内伤且还没有将养好的直观体现，按照张明嘀嘀咕咕的话来说：“看上去全凭一口气吊着。”

斯图见他这惨样，心中只觉得同情，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略微温和了些，温声问他来是否有什么事情。

张杰这会儿正在图书馆学习，余远安将还想赖着听两句八卦的张明拉走了，寝室里只留了孟骐远和斯图两个人。这也是孟骐远头一回踏进他哥之前住过的地方，因而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他抬头四处打量，被斯图指给了余远安现在的床位，介绍道：“这是你哥以前睡的床，但现在已经被分配给了新同学住，你可以看，但最好不要碰。”

孟骐远的脸被隐在暗处，斯图在他来之前刚好被同寝两人按着坐在修好了的阳台上背对着窗户晒太阳，两个人之间隔了一米多的距离，其实不远，但斯图总觉得自己看不清对方面上的表情。

冬日的太阳光偏斜得很快，斯图刚站起来准备挪动椅子追着阳光继续晒，孟骐远就站在门边开口道：“我是来谢谢你的，感谢你在危难时刻帮助我，拯救了我的生命。”他的普通话其实没什么口音，但口吻仍显得十分生硬，斯图闻言将椅子放下，扯了扯自己衣服的下摆，道：“我实际上也没有做什么，你最应该感谢的是安全科的那两个人。”斯图选择下意识地隐匿张木兆的存在，一来是确信张木兆就是自己一个人的随行安保，也就是保镖，他的所在应该并不为人所知，二来是不希望崖下发生的事情被更多的人注意到，孟骐远既然没有一上来就朝他询问有关张木兆的事，可见他很可能是不清楚后面发生的事情的。

果然，孟骐远点了点头，告诉斯图当时在场的三个人，受伤最重的那个现在还没有醒，另一位只受了轻伤的他已经拜访过了，给昏迷着的那一位留下了他所能提供的钱财和药品之后才来找的斯图。

孟骐远从其他人那里听说斯图在他身上用掉了一颗非常珍贵的药，这是他能够保下命来、并不至于使全身器官形成不可逆损伤的最主要原因。

即便孟骐远其实不很愿意对斯图说一声谢，但这样的恩情如果不去了结，等他未来踏入修行一道后又会变成一段忽视不了的因果，还不如趁早排除了。

他此番来，就是带着礼物还恩偿果来了。

孟骐远终于从不远处走近了一些，半个人走进光里，被太阳照在腿上、余光映着他的脸。那张年轻稚嫩的面孔终于看起来脱去了些阴郁愤恨，变成一个略带着腼腆及烦恼的普通高中生的模样。

他伸手递过来一串项链，看起来是玛瑙和狼牙或者别的什么牙的制品，斯图没有接，他试图用自己的知识和见闻分析这条链子的价值。而孟骐远不欲和他就这个回礼进行推拉，便直接放在了斯图上床下桌的桌面上，依旧是硬邦邦地说：“听闻你的那枚丹药也是老师赠与的，如果你自己不想留着，可以把这条链子拿去还给你的老师，价值只多不少。”

斯图能感觉出这个男孩在故意打官腔，像小孩子模仿大人说话，猜测他手里的东西很可能是在家里人的指导下送的，又考虑到单行之确确实实损失了一颗贵重的丹药，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收下了。

见他没有之前那位安全科工作人员那么纠结，孟骐远偷偷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好歹不用再掰扯一遍，连带着脸色也好看一些，不过这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令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和凝滞。

斯图怡然自得地重新坐下来继续晒他的背，作为一个外国人，他自然不存在那种刻在神州人骨子里的不愿意让场面尴尬的天性，不管对方说不说话都能继续自己的事情。

最终还是孟骐远憋不住问他：“你原来……和我哥关系好吗？为什么能预感到他有危险，这是你家传的秘术或者天赋吗？”他其实还有一句“为什么你不能早点预料到，为什么刚好就是错失了那一点点时机就没能救回我哥”没有说出口，因为这些话虽然是他最真心最发自肺腑想说的，但拿这些来问斯图实在是没有意义，他哥为什么会突然殒命，连他自己家里人都不愿意讲个明白，他从一个外人这里又能问出个什么来呢？

他去质问斯图，还不如直接质问老天爷。

斯图抬头看了眼孟骐远，随即目光一转、径自回忆了起来：“你的哥哥，个子很高大，脾气很好，说话的声音十分悦耳，当时何老师要他多照顾我，他就带着我去认识各类设施、向我演示东方的生活方式，非常尽职尽责。但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那个时候我和同寝室人的关系都只能说是普通，他帮助过我，我很感谢他。”

他看望向孟骐远，湛蓝色的眼睛透出一种近似于冷感的平静：“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性格的原因，和他们之间这种很普通的同学关系持续了很长时间。”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虽然他如今的性格确实因为张木兆的存在和近一年的寝室生活而有所改变，但他和孟骐源毕竟没来得及相处成现在同张杰、张明、余远安这样更好，也更亲密的关系。

孟骐远的眼睛慢慢地红了，他想到自己的兄长确实是一位很和善，很有长兄风范且善于负起责任的人，随后就听见斯图说：“至于我为什么能够预感到他的危险，很抱歉我不能进行说明。”孟骐远含着眼泪看着斯图，就见到这个人脸上露出一点极淡极淡的哀愁，而他的面庞又确实是非常美丽的，以至于被染上任何细微的情绪都会显得愈发惹人在意。

斯图看着穿透窗户映照在眼前的光柱中漂浮涌动的灰尘，像在叹息一样地说：“而且，我能预见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最终还是迟了。”

孟骐远想起此前小姑提到过的另外一人，又想起自己原本是准备先去盘问对方的，却始终没有见到，或者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居然遗忘了他的存在。

愣了一下之后，孟骐远的面色重新变得凝重，但他和斯图之间此事已了，便打了声招呼随即就离开了。

斯图其实这会儿也想起了张木兆，只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对方现在到底是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