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月，外面的气温其实还是不高，但对于习惯了严寒冬季，曾经在高纬度生活了许多年的斯图而言，江城的气候已经很温和了。

他坐在公交车上慢腾腾地往江边去。

如今这里的地铁线路还不多，公共交通还是依靠公交车出行为主。好在本日是个节后的工作日，所以从大学城往市中心开的这趟车上没有什么人。

斯图出学校的时候忘记从食堂里带点早饭出来，于是这会儿饿着肚子看着窗外。沿路有不少卖早餐的小摊贩，被笼罩在随着锅盖被掀起而冒出来的一阵阵水蒸气中看不清样貌，也有很多早起上班的人在等车之余吃着手里的面或者粉，以及一些学校里有卖但是斯图还没有全部尝试过的各种炸物以及点心。

过年那段时间宅在宿舍里的时候，张木兆给斯图稍微介绍过江城和湖省的历史以及物产，并意外地从斯图口中得知他吃不太惯糯米这件事。虽然张木兆一再表示很可能只是斯图来的那天买到的食物因为气温或者烹饪不当的缘故所以不够美味，糯米食本身是很好吃的，但斯图来荆仙药以后早饭午饭选择最多的还是粉面。

尤其是带汤的粉面，不知道为什么是他的爱物，一天不吃心里就想得慌。

张木兆问斯图在家的时候难道没什么带汤的食物吗？问：“你们冬天不是蛮喜欢做炖菜喝汤的吗？”

斯图默默没有接话，只回忆起家里吃的面包和干酪，没有告诉张木兆他们其实没什么机会花时间去熬一锅好汤这件事。

思绪转回当下，斯图问着从车厢前面传来的香气，肚子突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肠鸣音。

太响了！

他只能低着头红着耳朵以试图躲避从前方乘客那里投射而来的带着善意与调侃的眼神。直到有只手往他面前晃了晃，斯图抬起头，发现是一位看起来很年轻的女性，走过来拉着扶手探身递给他一个很小的透明袋子，里面有一颗深棕色的卤蛋。

另外有个坐在窗边单人座位的大哥这时也回头问他：“吃不吃包子？小笼包，很好吃的！”说着拿起手里的另一个看起来更大一些的透明塑料袋向他展示里面的小笼包。

斯图更不好意思了，他睁着蓝眼睛无辜地朝着小姐姐和大哥眨啊眨，最终还是被投喂了一个卤蛋以及两个小笼包。那两个人一个围的围巾遮住了半张脸，一个带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用张木兆家里洗碗布做成的口罩，在斯图接受他们的好意以后全部从眼睛笑了起来。坐在最前面那种朝向中轴线席位的老爷爷用中气十足的声音“教育”他：“小伢以后早上出门还是要过早啊，别到时候饿晕在路上了。”

斯图握着手里的鸡蛋和包子，只能鼓足了勇气大声说了一句“谢谢！”

之后得到了“你中文很好啊”和“你会说中文啊”的评价。

他把大哥给匀的两个包子一齐塞进嘴里，才突然感知到原来自己是真的饿了，而口腔咽喉乃至肠胃被食物安抚的感觉竟然这么好。咀嚼着，烫面的包子皮是柔韧的，里面的肉馅味道很鲜美，一股难言的香气从口腔回溯到鼻腔，斯图突然觉得很饿，随机努力将嘴里的食物吞咽下去。

后面的路程有点恍惚，不知道前面的乘客是何时下车的，斯图慢慢地将卤得很好的鸡蛋一点点剥开，再一口一口吃掉。胆固醇和蛋白质在这一刻是如此的甘美，让他根本注意不到周围什么时候有人坐下，而这趟车又在什么时候重新空了下来。

最后一站到了，这辆车的终点站就在一个叫江汉关的地方，下来之后就是江城的地标性建筑——钟楼和码头。

斯图是终点站的唯一一名乘客，被司机目送下车，随即发现了许多围着公交场站的早餐摊子，这里的早餐似乎尤其热闹。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边是过年时张木兆带他来逛的那条街的另一头，有许许多多的人都要在这条街上讨生活。

小摊上的手机支付还没有那么普及，斯图又没有随身带纸质货币的习惯，只能又往前走了一点，找到了一家看起来窗明几净的快餐店，坐在里面买了一份在学校里很难吃到的、早餐的□□腿。

他平时对于肉食其实没有很多的欲望，但今天的鸡腿显得尤为可口，斯图坐在一个靠窗边的位置，看着许许多多的人路过他走到公交车站去，还有很多小摊这时候才慢慢地被人推出来，然后开始在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上搭建起自己的王国。

可能爱尔兰的人口密度本来就很少，也可能斯图以前根本没有机会参与到附近城镇的集会，所以这是斯图第一次见到，或者说第一次认真地观察到一种热闹的晨间人间烟火气。每个人的脸上不一定都带着笑容，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抓紧了手里的食物，步履匆匆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金发蓝眼，长得像一位贵族一样的外国青年眼神忧郁地看着窗外，他的面庞已经从幼稚开始完全地向成熟转变，快餐店的服务员小姑娘偷偷拍了好几张侧脸，分享到刚刚兴起的社交媒体上。

感觉到身体因为摄取到足够食物而恢复到有力的状态以后，斯图拿起自己套餐里的那杯并不合时宜的饮料一饮而尽，稍微冲淡了一些早上吃炸物的腻口感，推门重新回到了新鲜但略微显得有些凛冽的冷风中。

直到走到当时还刚刚建设完成的江滩步道附近，斯图闻到一股同老家截然不同的水腥味儿，其实这个味道因为空气是冰冷的而显得不那么明显，只不过斯图鼻子太灵敏，毕竟过于徘徊于野外的时候，嗅觉也是帮助他们避开潜在危险的一个很重要的要素。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宽阔的河流，虽然脑海中有关于“江”与“河”的概念，但斯图还是下意识把面前奔腾的水当做一条大的河来看待。

这时候的江边人还很少，毕竟没有人闲的没事干一大早跑来吹冬天的江风。

斯图掏出之前张木兆给他买的那个劣质毛线帽带上，遮住了一头耀眼的金发以后失去了和旁人的区别，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无业游民。

他往前稍微走了走，只看到了几个十分简陋的下坡，并没找到以前在某处见到过的江城宣传画上的那种长长的、可以直走到江水里的台阶，于是便老实地站在栏杆后面，眺望两旁的大桥和对岸的风景。

突然就觉得自己确实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太少了。

刚来这的时候斯图对什么事情都兴致缺缺，甚至因为一种刚从危机中脱身的、难言的倦怠感而几乎完全错过了第一个学期的公共课，直到这个学期，他因为学校的要求被迫投入更多精力到学习中，心中其实是非常感激的。

东方教育里面带有强迫性质的那一侧给斯图一个真正投入到当下生活里去的接口，让他可以在感到愧疚的时候有个接口可以将母亲和姐姐的处境抛在脑后，全心只关注当下的事情。

包括这次过年，其实斯图完全可以独立生存，他即便是在野外也能确保自己很好地存活，却因为何老师和单老师的关切，导致他又有了可以去张木兆家里逃避的借口。

斯图是想家的，但如果一个人的存在对于他的家人本身就是一种威胁，那么彼此远离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离家的时候母亲抱了他，要他安心上学，五年内不要回来，那一瞬间斯图心里确实产生过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片土地，乃至那片土地上的人都不欢迎他，而他也终于可以不用再顶着那些恶意与杀意生活了。

站在江边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差点被晚起上工的安保人员以为他准备跳江轻生，斯图最后决定就在这条街上解决午饭。因为张木兆此前带他来的时候有稍微介绍过，说这里几乎是目前江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也有什么新鲜的食物和玩意也是这条街的老板们先引进的。

也许是因为情绪实在不佳，斯图最后选择了吃一种招牌上写着“麻辣”的水煮菜。大概是早上坐车时候被水汽氤氲着的人影的画面太深入人心，他下意识就迎着一团白色的水蒸气坐到了小店里。

进店摘了帽子之后店主才发现他是外国人，正在发愁怎么交流的时候，斯图张嘴说出了相当标准的普通话。

老板于是十分好心地劝斯图第一次不要吃太辣的，给他打了个微辣的汤底。并推荐了一些味道不那么特殊的食材给对方，在斯图很快吃完第一轮的豆腐土豆以后才鼓励他挑战一些类似于茼蒿和香菜一类的芳香植物。令人意外的是，也许是在学校里对这类配菜已经有了初步的认知，斯图是个很好这一口的小老外。

老板高兴之下送了他一个水晶卷，最后还拉着人一道合了个影，将斯图颇为僵硬的身影贴到了他自己专门弄的拍立得墙上。

怪不得斯图进店的时候就觉得干净舒服，感情这老板虽然卖得是最廉价的平民美食，本身却是个有情怀、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小资的。

虽然是冬末初春的工作日，但过了午饭时间以后这条街上还是逐渐热闹了起来。

斯图难免被勾起之前过年时那段不愉快的回忆，于是重新带起帽子匆匆走回到江边的那个车站，找到返程的车回去了。

本质上这一上午其实他只是吃了两顿饭，漫无目的地随便转了转，但心情还是好了很多，在回程的路上靠着一旁的窗户睡着了，竟然久违地在梦中梦到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两个人走在一片充斥着花香的原野上，她带着他往水草的深处走去，好像是正走向坐在一片沼泽旁边正在编制花环的姐姐。

耳边又响起那首古老的歌：“祝风随着你的方向，祝草掩埋你的痕迹，祝月光陪伴你，祝湖水接纳你，祝猫头鹰永远无法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