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思修的嘴里开始发出一些根本不成句子的破碎喉音，那也许是他身体极度紧张下的下意识反应，他的脑子里根本什么都没有，他连叫救命的能力都失去了。

还是身后慢了一步的叶尘开始拼命呼救，幸好之前还清醒的万思修在组建的第一波支援队伍里就带上了几个会医术的，所以那几个人马上就冲过来，快速从万思修手里接过萧枫之。

萧枫之被从眼前抱离的时候万思修反射性地抽搐了一下身体，随后他那个突然坏掉了一样的语言功能终于又被他强行找了回来。一开始是一些胡话一样的低语，慢慢有人可以听清他在说什么，最后又变成了疯子一样的狂喊。

万家此时进入此地开始打扫战局的人目睹了他们那个平时一直光风霁月、处变不惊的少主跪在原地双手抱头，泪流满面却拒绝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的帮助，而他的嘴里一直重复着类似的话。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老天爷，是我该死，我就不该活过来，所以求您要收就收我的命，放过他，求求您，放过他……”

“谢天谢地，小殿下伤得不算重！”

终于有个医师的喊声打破了现场的恐怖气氛，万思修因为这句话想要起身跑去萧枫之那边。但是他跪得太久也太不得法，前脚刚刚撑起身体后脚又摔了下去，旁人试图来帮他却被他蛮横地挥开。

万思修狼狈到像只动物一样四肢并用地爬到萧枫之身边，几名医师已经做了基础的处理，所以萧枫之尽管身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但总算还是能让人看清他的五官和脖颈了。他的脖子上已经被医师们包好了一圈绷带，如今双眼紧闭地睡在其中一人的怀里。

万思修对着刚刚那个叫喊的医师露出一个求助的表情，希望对方能解释一下萧枫之到底怎样了。那名医师也算是善解人意，马上就开始努力地讲解起来。

“小殿下的脖子这里还是被匕首伤到了，但是万幸贼人死前手劲不足，没有割开脖子上的各处要害，上天保佑，小殿下只是受了点皮肉伤。但是小殿□□质太弱，刚刚那一下血气太冲，加上自己又受了伤才会暂时昏迷。不过这样也好，小殿下刚刚受惊过重，适当地睡一阵反而是好事。”

被萧枫之无甚大事的消息重新拼凑回一个正常人的万思修尽管此刻依旧四肢发软，但却至少能说些别的话了。

“把他给我。”万思修从一名医师手里接过还在昏睡状态里的萧枫之，他小心地调整了自己抱人的方式，以防萧枫之的脖子会不小心用力扯到伤口，“去找马车来。”

“还有，这次敢来袭击万家的人全部给我杀掉，把他们的人头连同这个被开了膛的一起，给我挂到通衢城的东城门上。”就算连那二十年的记忆里也算上，万思修很少下这种残忍的命令，可见这一次他的逆鳞被动到了什么程度，“万家是和气生财，但也不等于谁都能骑到万家头上动我的人！”

很快万思修在通衢城里让人组织的万家第二波支援就到了，这波支援可谓是浩浩荡荡，里面当然包括了可以供人躺卧休息的马车。现在万思修抱着萧枫之坐在里面，后续支援里的几位医师则在复查萧枫之的状态。

“问题不大，前面几人处理的很好，让小殿下好好休息就没什么大事了。注意不要太牵扯伤处就行。”里面万思修熟知的那位医术最好的老医师开口后，万思修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尽管他们已经是坐着万家最好的马车了，可是平时不觉得的事情一旦在意就会特别明显。万思修从来不知道回家这段路原来这么颠，医师们刚刚嘱咐过不要牵扯伤口，并且留他们两人在马车上呆着没多久后，马车就不知行经哪里而突然间一震。

万思修眼看着他怀里的萧枫之脑袋被震得一晃吓得赶紧用双手去固定他的两侧脸颊，可是万思修自己那个瘦弱的身板也没法对抗马车的颠簸，他只好曲起双腿从两侧夹住萧枫之的身体，再靠胸口和手臂整个环住对方来多少达到一点缓冲的效果。那个姿势不但耗力而且很别扭，向来养尊处优的万思修不过保持了一会就开始觉得腰酸背痛，但是萧枫之没有大碍已经是他从上天那里偷来的幸运了，万思修不敢再抱怨更多了。

萧枫之醒过来时差点以为自己又被谁劫持了，万思修用的力气大到萧枫之连想试着动一下都失败了。这对于萧枫之来说是很神奇的体验，毕竟在他的想象里，总是万思修被他一把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其实万思修也只是在普通人的体型里偏瘦而已，只是他从小是个生意人，后来跟着萧枫之出仕的时候是个谋臣，总而言之干的都是和武艺不相干的营生。而萧枫之从小习武，后来亲征，每天锻炼的身型足有两个万思修那么宽，自然衬得万思修在他面前显得瘦的可怜。

后来的萧枫之一直想知道，如果他把万思修抱在怀里，用大到他想动都动不了的力量，将他们两个牢牢固定在原地，就好像生来他们就那样长在了一起。那样，他们两个人里，到底是谁会觉得比较安心。

可惜，萧枫之的确抱过万思修，在他活着的时候，在他尚且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在他把他放进棺材里的时候。但那些拥抱本身在后来的萧枫之的眼里，都实在太过于敷衍和潦草了。当萧枫之终于想通了自己该用什么力道去拥抱万思修的时候，他已经在棺材里躺了好几年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的萧枫之唯有放弃，并不是他缺乏拥抱一具尸体的勇气，他只是确信他会用力到万思修骨头都散了为止。萧枫之已经在生前给了万思修一杯毒酒，总不能让他死了以后还没有全尸。

当现在的萧枫之用他六岁的身体去倒过来感受他在脑中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的时候，他才知道拥抱原来如此感人。他的眼前甚至连万思修的脸都没有，仅仅是这样的力道，和空气里他的味道，就安抚了过去几个月内萧枫之所有的关于他会被抛下的惴惴不安。萧枫之想尽他所能让他们能抱得更紧一点，所以他曲起唯一还能动弹的那条手臂紧靠在万思修固定他脸颊的手掌上。

万思修被萧枫之的那一下弄醒了，醒了才发现自己刚刚太累之下睡着了，还没来得及自责之前，他先低下头确认怀里的萧枫之的状态。于是一大一小，一个在努力低头，一个在努力抬头。

“你别乱动，小心牵扯到伤口。”

万思修感受到手掌下萧枫之的努力，他怕他用力之下伤到萧枫之，所以及时地撤了手，没了束缚之后萧枫之终于将头抬起了一点，两双眼睛越过重重障碍完成了对视，萧枫之终于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知道这次有多危险吗？”

万思修觉得比起那二十年的记忆里的作为，自己这一次可谓不称职到了极点。不谈之前对于萧枫之的竭尽全力，这一次他哪怕连一个基本的万家人该尽的义务都做得乱七八糟。萧枫之被送到他手里，他却眼看着他差点死在自己眼前——两次。

他真的配得上那一声万师吗？万思修是这么想的，万思修也是这么问的。

“枫之，你真的觉得我这样的做事乱七八糟的人当你的老师就足够了吗？你要不要试试那位再决定？我答应你别的什么事都可以的。”

“你答应了的！！你刚刚明明答应了的！！你怎么可以骗我！”

萧枫之开始挣扎，万思修没想到他对这个问题抗拒到了这种程度，只好手忙脚乱地又抱住他的头。

“我答应了，我答应了，我没有要反悔，不要动。”

万思修吓到哭腔都出来了，然后萧枫之就突然僵住不动了。

“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平静下来的萧枫之终于还是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他真的什么都努力过了，万思修喜欢听的天下太平他保证过了，万思修喜欢教的天才学生他也做到了，万思修不喜欢见的手下的死亡他也让他们避开了，但是万思修还是一门心思只想要给他找那个该死的什么大能。

“是我不够好所以万师才一直想着不要我，千方百计要把我推给别人吗？就连明明答应过我的都想和我重谈。我到底要怎么做，万师才不会不要我！”

万思修也不知道为什么萧枫之会对他产生这样强的依赖，明明这几个月里他作为老师是真的不算尽责。大概那段记忆里有些大事终究都会发生，比如这次的袭击，比如他会成为帝师，会不会到最后又比如——他面前的那杯毒酒。

万思修很想和萧枫之保证说他不会不要他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万思修要不要萧枫之的问题。上一次一开始当萧枫之还需要万思修的时候，万思修将自己整个人和万家都给了出去，给的无怨无悔。那时的帝师和他的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很和睦的，在外人眼里，那怎样都能算是一段君臣佳话了。

万思修唯一不懂的是，当萧枫之不需要他的时候，他该怎么把自己拿回来。他不会，所以他只能死，皇帝可以忍受他不需要的东西时时刻刻出现在他身侧一时，却怎么可能忍得了一世。而醒来后这几个月里万思修仔细想过要怎么把当时已经同皇权和皇帝长在一起的自己和万家分开来后拿回来，发现他果然还是不会。

就算不会，生意人出身的万思修还懂得变通，他想他可以一开始就不给。所以即使这几个月里，当他们见面时，即使那个孩子每次身体做的，脸上见的，嘴里喊的都是萧枫之需要万思修，万思修还是没有给。

所以上天来惩罚万思修的自私了，需要万思修却没有万思修的萧枫之或许活不到他当皇帝的那一天了。没把自己给出去的敷衍的万思修在仅仅几个月内就能经历两次的事，还有十年的话又能经历多少次呢，萧枫之不会每次都那么幸运的。

万思修终于长叹一声，他把怀里的萧枫之抱得更紧了一点。

“不会的，我不会不要你的，既然你已经到了万家，万家和我不会辜负你的。”

带着那二十年的记忆，万思修终于开始理解万家的家训，不要做得太过，干涉一个皇帝的人生，也不要什么都不做，让皇帝在幼年时因为他的玩忽职守而中途夭折。

万思修既然姓万，那就应该像过去每一个万家人都会做的那样，将未来的皇帝好好地养到十六岁，然后——

目送他离开万家，踏上他自己的帝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