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三省再没回到那栋小院。

寒来暑往，他渐渐适应了镜城的生活。上学、放假，在空闲时和家人聚餐，却总在半途被研究室一个电话轻易打断。

等到冬天，他们抽出周末的一个下午在镜湖上冰钓，白雪，雾凇，一丛黄梅，天边的云仿佛刚化开，悬而欲坠。

倒映天空般澄澈明亮的镜湖是镜城的标志，它呈不规则的葫芦形，两岸距离最短的位置架了一座红木栈桥，桥洞下可供木舟划过。水面犹如飘浮着天际白絮似的流云，金红的鲤鱼穿行其中，游至湖中，亦如泛舟天上。

孟三省还没把钓具包打开，孟二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指示意噤声，往四周张望片刻，拉起他的手，沿着岸边往红木栈桥的位置走去。

在岩石上横着一条湿漉漉的手臂，奋力地抓握着向上爬。

靠近后，孟三省看见了一头海藻似的黑头发，和虚弱得像是濒死的喘气声。

那人抬起头，锈铁般暗沉涨红的脸颊上，露出一双深黑得灼烈的眼睛，强烈的求生欲仿佛连空气都要烧干净。

“救……救……”

他的嘴唇在寒冷中打颤，布满干裂的纹路。孟三省这才回过神来，自己的注意力全被他的眼睛给吸走了，冷静后，才从对方稚嫩的五官里分辨出，受难者的年纪大抵和他自己差不离。

“三省，打电话给研究室的人。”

孟二从口袋里取出一管针剂，捞起衣袖打进大动脉里。

他抓住溺水的少年，用力给拽了上岸，在这过程中，对方似乎意思到了自己得到了救援，一个松懈，就因为力竭和失温昏迷了过去。

听到吩咐，孟三省慌张地拿出了手机，在等待拨号的同时，惴惴不安地问：“不用叫救护车吗？”

“研究所更近。”孟二戴上手套，检查着对方心脏和呼吸道的状况，“而且，这不是普通的医生该解决的问题。”

“这个人也是吸血鬼？”孟三省愣了一下，“吸血鬼还会溺水吗？”

他询问的语气十分地单纯，完全把吸血鬼视为了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物，但孟二却秉持着一种更加正确，也可以说是更加扭曲的看法。

“‘吸血’不过是一种因为长期处于饥饿状态引发的隐性基因病。”

孟二脱掉外套把人裹了起来。

“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看，吸血鬼依旧是人。只是因为病变，和正常的状态有了些许区别，但这些区别可以通过外在手段纠正。”

孟三省不明所以地呆愣在原地，直到电话里传出熟悉的声音，才回过神说出他们所在的地址，叫人安排接送。

“恐怕不是普通的吸血鬼这么简单吧。”边渡分析道，“在孟三省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就直接把病毒母体的身份交待给我了吗？”

他这样问，黎初也不意外：“为什么不呢？我独自守着如此庞大的情报库，却连半步都踏不出蚀阴山，这和锦衣夜行有什么区别？”

“这世界上确实有着见我掌握着如此多的秘密，为了尚未出现的危险，就想要把我销毁的人。”它口吻沉静，“我甚至很清楚，他们才是普遍存在的，像是我们此刻能够和平交易的情况，实在少之又少。”

边渡默然不语，良久，才叹息道：“你很信任我。”

“不是我太相信你。”黎初笑了一声，“是你太难相信别人。”

“精神类只相信自己，构筑类的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它缓慢而讥嘲地说。

“你要我数一数你记忆里的人，有几个得到了你的信任吗？没有，一个也没有。

“你与他们的关系就像是葡萄，无法经受日光的暴晒，强求便会露出腐烂的内里。”

“当然，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黎初顿了一下，安抚道。

“怀疑是一种自我防御，是针对不安全感的补偿措施。虽然大多数时候，它都只是一种妄想。

“但是，偏执妄想的存在却构成了一种必要的功能，那就是对外界发生的事进行合理的诠释，人因此稳定着自身的情绪和人格。”

边渡打量着臃肿的机器，冷不丁说：“那么，你们过去对于病毒母体的研究，也是属于偏执妄想的一种吗？”

机器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不否认。”

它没做出任何辩解，但是，却也没有给予一个足够肯定的结果。

边渡注视着它，慢慢皱起了眉。他阖上眼，视野再次陷入光影变幻的记忆中。

它再一次做了加速。

在镜湖附近捡到那名少年之后，孟二回到孟三省身边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时间越来越长。

“我的工作有了不错的收获。”

西餐厅里，神采飞扬的青年划开肉排的表皮，淋漓的酱汁溢出，宛如剖腹后流淌而出的鲜血。

“也许这个项目的结果出来后，我就能接手我老师的工作，正式进入机构的核心。”

第一次，孟三省送上了恭喜，然而，接下来连着两年半，对方都没再出现。他升入了镜城分部旗下附属的高中，独自一人走进了学校里。

这时，孟二再次出现了。

“实验最后的效果不错，目前算是告一段落了。”他说着值得庆贺的话，眉目温和如初，在学校门口，低声嘱咐道，“最近不要去南方，等我申请通过，我们就搬去北边的总部，那里会更安全一点。”

孟三省已经不再一无所知：“南北要开战了吗？”

“不，没那么严重。”孟二揉了揉他的头，“短则一个星期，长则一到两个月。很快就能结束。”

孟三省沉默以对。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算没有放映记忆，边渡身为教会的情报人员，依旧一清二楚。

“镜城爆发传染病，全城戒严。”

他喃喃道，抹了把脸，苦笑了一声。

“那次病毒爆发范围很小，又完全处于北郊的势力范围内，很快就得到了控制，教会根本没想过要收集更详细的信息。”

教会漫不经心地把这条情报当做闲谈略过，以为顶多是北郊的研究员自作自受，或是突发的意外，结果，这东西原本竟然是想要用来对付教会的武器。

不，只是教会还不至于让北郊的人如此重视。

“敢情这群人还没放弃研究巨蛇的计划吗？”

边渡为他们的执着而震惊，但在遇见连叛逃来到淮明市，还一心一意对抗教会的样本后，又发现自己似乎因为震惊过了，现在丝毫不感到意外。

孟三省的记忆仍在加速。

他的叔父被判处死刑，他的监护权到了北郊的手里，最后，作为培养中的编外成员，在碧蝎的痕迹出现于淮明之后，派到自己的身边，做为一道最近、最显眼的监视。

边渡半晌没说话。

他们的相遇没什么好说的，非常普通，在孟三省收拾床铺和行李的时候，自己从宿舍门外走了进去，看着对方似乎僵在原地，抬手打了一个招呼。

“你是都府本地人？”他注意到对方携带的行李很少，衣物也相当轻便，“很少见到这样繁华的城市，外面的街上连深夜都不会熄灯。”

“不，我只是寄宿在亲戚家。”孟三省僵硬地闪躲着他的视线，说话有点结巴，“原来晚上不熄灯的城市很少吗？”

“确实很少。”边渡耸了耸肩，语调轻松道，“电力作为能源流通的时间太短了，很多地方还没普及，连照明都只能用树蜡做的蜡油。”

孟三省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在电力出现在东洲之前，最通用的能源，不是油蜡、煤炭或是早已失传的蒸汽机带来的热力，而是血液和脂肪。

既然对方这样说了，那想必也是被欺骗的普通人，也许是北郊的判断出错了。

他胡思乱想的过程，全部落入了边渡审视的目光里，两人的关系进展飞速，以至于很快，他就从边渡的身边调离，去了北郊的基地里，成为了一名实习的研究员。

“我有点对不起他。”

边渡放下了电磁片，放回机器的卡槽里，轻轻叹了口气。

沈慈是个聪明人，虽然有时候正是因为聪明，才会自以为是地做出更加无可挽回的事，但平时却知道该如何明哲保身。

孟三省没那么聪明，但也没到蠢笨的地步，那只不过是一种迟钝又腼腆的特性，像是蜗牛总是因为小小的颤抖蜷缩进壳里。在大的危机到来时，这份自保却又太过无力，以至于随便一个人都能轻易把他整个人给敲碎。

“他了解的情报太少了。”边渡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不过作为一个探查的方向，对我来说足够了。”

“你不想要更多的情报吗？”黎初温和地问，“我以为，你会把这次当做一个很好的机会。”

他低下头，注视着闪烁的指示灯，说：

“我确实可以。但谁能保证记忆绝对可靠？你无法做到，我无法做到，连记忆原本的主人也无法做到。

“记忆会骗人，我需要找到的，是那些痕迹切实存在过的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情报回顾

1. 往昔回音：定义变迁

〖为异常赋予疾病的定义，然后就有了消灭它的资格。〗

2. 阵营线索：北郊-愈挫愈勇

〖越多的糖会吸引越多的蜜蜂，越明亮的火焰会吸引越猛烈的飞蛾。〗

3. 往昔回音：斗兽

〖套着锁链的野兽替代了刀戈，在冲突中测量着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