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语刚冲出玻璃门时就险些被暴烈的雨势拍到了墙上。他花了一点时间稳住脚步，然后拉紧降谷零顶着越来越迅猛的风，顺着露天广场的边缘向另一头跑去。

虽然对枪支的使用并不熟悉，但计算弹道这种纯理论性的技术，杜凌酒还是有所了解的。黑麦狙了两枪以后就不得不转移，说明黑麦发出狙击的地方已经暴露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地离开那里——比如取一个垂直的角度作为逃生路线。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上手机的拨号键的时候，下意识看了降谷零一眼。

这一眼正好和降谷零抬头望向他的视线接上了。

小孩的视线里满是复杂的情绪，惊愕，茫然，怀疑，思考，甚至还有某种激烈挣扎之后的决心，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变成声音。

只是握着他的那只小小的手，收得更紧了。

是无声的支持吗？

还是警告呢。

林庭语忽然一收手把小孩扯进怀里挡住，手指一刻不停地按下了快速拨号键——片刻之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鸣成一片的警报声就在他们身后爆发，紧接着顺风而来的是混乱的咒骂和呼痛声。

巨大的气浪把林庭语冲得往前一晃，他及时扶住旁边的墙壁站稳了。

“你听我说——”

“你先听我说——”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然后又同时停下，接着再同时开口：“我先说吧——”

“……”

这次在林庭语卡壳的时间，降谷零没有停下，而是飞快地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杯户饭店附近有一群公安警察在执行保安任务，我们往那里去！就算这些人追到了那里，也会被公安拦下来的！你还带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就给我，他们不会搜我身的！”

林庭语：……

你怎么知道——哦你倒是真的有可能知道。怎么回事，这种警卫任务的保密性有这么差吗。

林庭语估算了一下杯户饭店的距离。虽然直线过去可能只有几百米，但是商业区这里的街道错综复杂，他并不熟悉，说不定绕来绕去还没绕到地方就被追兵赶上了。

“你知道怎么样最快过去吗？”

“跟上！”

小孩掉头就冲进了雨幕中。

降谷零确实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在街道和商铺间左穿右插，没过多久就绕出了这片广场。

林庭语跟在他后面。目视所及之处，世界已经全部变成了模糊的银白色。街景如同一幅旧式的影楼幕布，自半空中铺下来，在狂风中摇摇晃晃。

人行道上的硬质地砖也因为混合着灰尘的水流而变得危险起来，林庭语好几次差点打滑摔倒。

但比这种浅显的危机更麻烦的是，他感到体力在快速流失。

似乎自从进入雨中，心脏的鼓动声就一下下向难以承受的频率加快起来。耳机里的声音早就听不见了，血流的噪音和脑中越演越烈的蜂鸣像是警报的协奏，把外来的声音全数盖住。

是因为淋雨导致的失温症状吗？但是连小孩子都没有受到影响。

而且比起核心温度下降带来的那种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僵硬，身体传回来的信号更像是自内而外的虚弱。

腿脚变得轻盈起来，仿佛踩在云端一样感知不到实质，只是循着本能在继续摆动。躯干和大脑也一同消失了，灵魂好像悬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在地上奔跑的人——

这个人是谁？

是我？还是另一个叫“林庭语”的人？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将要去往什么地方？

林庭语的视野忽然被无限拉长了。他看到路中间奔跑的一大一小的身影，脚步溅出的水花被密集的雨点压得几乎起不来。他看到自四面八方的巷道中出现的，向这边汇集而来的黑衣人，他们的动作完全没有受到豪雨的影响。他看到前方的大道尽头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静默地矗立在道路中央，如同一座废弃已久却孤独地坚持着使命的守望塔。

那个身影抬起了手。握紧的手指间，模模糊糊地像是一个打火机似的按扣装置。

“……！”

林庭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撑着一面斑驳的墙壁，已经半弯下腰。他立刻抓住了最近的凸出的砖块，双膝却无法控制地软下去，连带着整个身体也重重滑落在地。

一旦意识回归，这具身体就突然变得沉重到不能忍受的程度。

冰凉的水雾顺着呼吸侵入徒劳地鼓动着的肺部，维持生命的氧气却好像根本无法供给到越发混沌的大脑里。寒冷与火热如同立场相悖的大军在身体内厮杀，每一次大口的吸入或吐出都像是在给其中一方加油助威。

湿透的黑发贴在他剧烈颤抖着的苍白后颈上，一只小小的手用力扳住旁边的肩膀想要把他扶起来。林庭语感到上半身被慢慢回直，靠在墙上，于是勉力对面前已经被一片黑朦遮挡住，只显出一个轮廓的人影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你的力气还挺大。”

那个身影靠得很近，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话。但林庭语脑内一阵阵比最尖利的哨声还要刺耳的嗡鸣连雨声都盖了过去，实在听不清说了什么。

那张嘴不再开合了，应该是意识到了他无法做出反应。按在肩上的手改从腋下穿过，连抱带拖，费劲地把他的身体移动到了一旁紧闭的店门下。遮雨棚和两侧的厚重墙壁挡住了兜头浇下来的雨水，比人行道略高的木质门槛也稍微减缓了体温的流失。但更大的温暖——几乎可以算是火热了，是那个迎面紧紧抱住他的小小身体。

毫无保留的温度。

隔着同样湿透的薄薄衣衫渗过来，沁入皮肤，让几近冻结的血管忽然变得柔软起来，生机重新在其中流动。

林庭语在无限的噪音中，听到自己行将沉寂的心脏，大大地跳动了一声。

眼前的黑朦也随着这样的温暖而渐渐散去。他看到那张满是焦急的脸，和降谷零身后的街道一侧，快速逼近的黑衣人们。

“……教你一个生活小技巧。”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双深茶色的眼睛已经半合起来，眼角流淌出锐利的寒光。

他耳中的啸鸣声也一同退去了，留下小孩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你先不要说话！我已经叫人了，再坚持一下。”

林庭语很浅淡地笑了笑。

他刚刚恢复知觉的手指摸进降谷零身侧的挎包里，拿出那盒用了一小块的C4。小孩抱他抱得很紧，行动起来不太方便，但没有影响。

他身上确实还有些，不太适合被警察检查到的危险物品。

比如此刻仍在他耳中嘀嘀作响的，那只监听耳机。

林庭语忽然摘下那只耳机，按下了耳机柄末的一个米粒大小的按钮，然后把耳机塞进那块像面团一样普通而无害的胶泥里，用尽全力往黑衣人群的方向一扔。

“——C4是防水的。”

他轻声说，紧接着双手盖住了降谷零的耳朵。

赤井秀一赶到附近时，正看到那一小盒奇怪的东西凌空飞出去。作为狙击手培养出来的敏锐的动态视力捕捉到盒中微弱的一点闪烁红光，让他下意识地闪身到一旁的楼房之后——

轰！

几乎就在他躲进墙后的同时，巨大的爆炸气浪卷着雨水从墙壁旁冲过去，像一场平地激起的海啸。

炸弹吗？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赤井秀一刚才在楼上看得很清楚，追出去的黑衣人有数十人。这么多人想要抓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根本不需要用到这种杀伤力强悍的手段——从他们零星放了几枪都是对着腿脚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志在活捉。

至于那个找上他的，暗中的狙击手，似乎并没有跟随前来的意向。也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事实上连赤井秀一自己都觉得，出动这么大阵仗去抓林庭语和那个小孩，实在是有些浪费。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林庭语比他想象的还要扎手。

连续两次爆炸。第一次的强度很低，仿佛是向天鸣枪一样的警告，第二次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意。又或者第一次只是放松对方戒心的诱饵，待到猎物进入陷阱，才爆发出真正的雷霆杀机。

你还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真是令人期待啊。

等到爆炸彻底平息，赤井秀一才紧了紧斜背包的肩带，抬步就要转出去——

“不许动。”

一个陌生的男声在他背后响起。紧随着出现的，是他后脑上的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

少年干脆地举起双手，黑色的鸭舌帽檐下锐光一闪而过。

“你鬼鬼祟祟跟着我家小孩做什么？”那个男声如同冰凉的火焰，让人想起山野坟茔间幽幽的荧光。

“小孩，你是指林吗？”少年满不在乎地说，“我和林是朋友，看到他好像遇到了麻烦，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倒是你，不去马上帮林解决可能漏网的人，反而来这里质问我，林真的是你的孩子吗？你不会是什么变态斯托卡吧，会对着小孩子的照片兴奋起来那种。”

“嘴倒是挺厉害。”对方笑了一声，“回去跟你的母亲说一声，就说聂展青祝她身体健康，但是再有下次乱伸手被抓到，就不止这样了。”

少年意识到不妙，立刻追问：“你是——”

话刚出口，他的后颈就传来一下闷痛。少年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终于抵抗不住，倒了下去。

在他接触到地面之前，站在他身后的青年一把捞住了他的手臂，侧身一踹，旁边的店铺正门应声而开。

青年把他扔进了那家店面里，自己也跟着进去合上了已经摇摇欲坠的门。

“那个小孩，居然能调动日本公安，看来也是个麻烦。”

青年自言自语地说。他隔着门窗注视着几名正在这时匆匆经过的男性，他们穿着同样款式的西服，被淋湿的衣料勾勒出后腰上枪套的轮廓，为首的一人手持对讲机，正在飞速说着什么。

这几个人很快经过这家店面，向刚才发生过爆炸的地方跑去了。

青年蹲下来，伸手拉开少年背后大包的拉链，往里面看了看，然后站起来。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划过微微勾起的嘴角。

他不慌不忙地拉开保险栓，枪口垂下，指向少年的脸侧。

——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