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也不知道说没说清楚的解释后，林庭语总算带着降谷零安全逃离了还在精神恍惚的便利店员，也离开了这个险些让他变成现行犯的便利店。少年倒是没有跟出来，但再过一个路口都还能听到他的笑声。

降谷零的脸还是有点红，但这次看起来像是被气红的：“那个是什么人啊！笑得好讨厌！而且他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啊！谁要——谁要援助交际啊我可是男生！”

不，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在日本的风俗业，男女都一样。甚至可能男人还更有市场一点，毕竟男人前后都能用。

林庭语这样想着，但还是没有把这种过于冲击小孩世界观的话说出口。

他避重就轻地说：“我父亲一个朋友的儿子。”

那个朋友正是他今夜拜访的长辈，好像叫什么来着，“玛丽女士”？身份比较神秘，似乎刚刚带着两个儿子从什么地方搬到东京。晚上一同做客的人里，有个男人问到她的丈夫，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士用刀子般的眼神仔仔细细凌迟了对方长达3分钟，才不紧不慢地说：“死了。”

客厅里落针可闻。

碰巧坐在玛丽女士旁边的林庭语环视了周围大气不敢出的男女们一番，只能硬着头皮打破了沉默：“……节哀顺变，女士。这句话用上的时间，不幸比我想象的要早了几天。”

锋利的视线转了过来，落到他脸上时，忽然变成了促狭的笑意。

“确实是没有必要，留到三天后再说吧。”

玛丽女士从茶几上的托盘里拿起一杯白兰地，落落大方地隔空敬了一圈，然后一口干空了。在终于松弛下来的空气中，她扭过头托着腮，对林庭语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就是林律师的那个儿子？听说你很擅长破解陈年积案，能帮我个忙吗？”

于是拜访结束后，林庭语就揣着玛丽女士写的地址，来到了据说是她饱受骚扰，实在令人放心不下的妹妹的家，宫野诊所。

这里离玛丽女士的家已经相当远了，无论怎么散步都不会散到这边来，更不用说这场会打消所有人散步念头的豪雨。

而且林庭语清楚地记得，玛丽女士的长子——也就是在便利店里，不知道是救了他还是把他的风评再往下推一把的那个鸭舌帽少年——今晚一直在客厅里陪同母亲招待各位宾客，虽然全程一言不发，比角落里的陈列架还安静。林庭语确信在自己告辞离开前，那个少年还是一直待在那栋暖光盈盈的大别墅里的。

恐怕在他们调查宫野诊所的时候，少年已经静悄悄地跟到了附近，又提前一步去到了他回酒店必经之路的那个便利店里，藏身在了货架后。

如果不是因为降谷零突发惊人之语，可能还没打算出来。

刚委托了别人去调查，就让自己的儿子去监工，这是什么疑心病重的资本家行为……话说回来，这种借助环境隐蔽自身行踪，在暗处保持观察对方的行为，似乎也是日本的有名流行文化之一吧。

刚搬到东京就入乡随俗到这个程度吗？

“喂你到底在说什么很失礼的话啊！日本也不是斯托卡的乐园！”

听到小孩的抗议声后，林庭语才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小声说出了后半句“入乡随俗”的猜测。

身体变得年轻以后，自控力和心理障壁也似乎随之减弱了，二十八岁的杜凌酒可不会犯这种暴露内心的错误，但十五岁的林庭语好像就不太自觉。

他不自然地转过头去，感到面颊有点发热：“……抱歉。”

当着东京本地人（应该是吧？）的面，吐槽对方的城市文化是犯罪，确实也太失礼了。

“……算啦，现在确实有一些这种人渣，记者又很喜欢乱写，会让你这样不了解实际情况的人产生误会也很正常的。”小孩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道歉，“等我长大以后，我就会把那些坏蛋都抓进监狱，这样大家就可以放心地在路上走了——特别是刚刚那个讨厌的家伙！”

林庭语扭回头，看到小孩圆鼓鼓的小脸上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揉了揉那个浅色的小脑袋：“你以后想当可以抓大坏蛋的警察吗？”

小孩一把拍掉他的手，然后在回答时犹豫了一下：“……当侦探吧。做警察有很多不方便呢。”

林庭语有点惊讶。如果在能够合法执业的前提下，行事全凭自主，不必受到规章制度和公职人员形象约束的私家侦探，确实会比警察要自由得多。但是现在的小孩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这见识也太广了吧。

他追问了一句，小孩沉默了。

两人在雨中慢慢向前走了一会，林庭语看到了远处正往这边过来的一辆出租车。他向出租车招手示意，同时向小孩解释道：“我住的酒店就在前面了，你可以自己搭出租车回家的吧？至于你想知道的事情，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如果不下雨，就到你的那个秘密基地里等我一下，我会来找你的。”

小孩忽然说：“你这个人好奇怪。”

雨幕太密，那辆出租车靠近了以后，林庭语才看见亮的是“有客”的灯。它呼啸而来，掀起一路水花，原本就站在人行道靠外一侧的林庭语下意识地转过身，挡了一下小孩，反正他的风衣质地防水，不怕被溅湿。

“你既把我当成普通小孩来保护，又很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难道你不觉得我只是在骗你吗？”小孩在他的遮蔽下仰起头，困惑的眼神里掺着一点小小的期待，“大人们都是这样的，说着‘明明只是小孩子之间打闹开玩笑，也没有真的受到什么伤害吧，却夸大成那样，想要引起注意吗’这样的话，然后就自以为是地表现出同情的样子，其实一点都没有相信呢。”

小孩并没有指出“大人们”是谁，但林庭语突然间明白了那些淤青的来源。

确实是不会造成什么过分的身体伤害的，儿童间玩笑一样的斗殴——但这种“玩笑”，考虑到小孩这头看起来就非我族类的浅色短发，恐怕在排外过度的日本这里，其实有着更多的含义。

有的伤不会显露在表面。

林庭语斟酌了片刻，蹲下来，巨大的黑伞一下子笼罩了他和小孩，仿佛四野俱暗，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虽然想要安慰你，但是在司法实践中，证人证言的效力本来就不如物证，儿童的证言就更不容易被采信。因为在心智没有发展成熟前，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和你一样大的小孩，通常都没有办法做到很好地控制。所以他们不相信你说的话，只是基于对一般小孩的理解，不相信以你的年龄，可以承担起妨碍司法这种程度的责任。”

他放缓了语速，仔细观察着小孩的神色，确信对方已经完全理解以后，才继续说道：“而我之所以相信你说的话，是因为小零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你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以及这些行动和语言的含义和后果。假如你骗我说不记得家里的地址，想让我把你带回酒店，告诉你怎么样保护宫野医生，我现在当然会相信你——但之后我知道真相，会很失望，可能再也不会见你了。你这么聪明，能想得到这种后果吧。”

小孩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在林庭语即将起身的时候，他靠近过来，张开手臂抱住了林庭语的脖颈。

起初的动作有些犹豫，但抱紧以后，就变得很用力。

“你不要对我失望，我不骗你就好啦。”他小小声地在林庭语耳边说，“但你也不要想突然跑掉哦，我以后会变成很厉害的大侦探，我会抓到你的。”

鸭舌帽少年远远地望着那顶黑伞降下又升起，倾前在一辆停下的出租车前，然后往前移动了一段，从刚亮起绿灯的人行横道穿过了马路，不久后消失在了一栋金碧辉煌的豪华饭店大门处。

他压了一下鸭舌帽檐，犀利的目光扫射过周围的环境，然后对着夹在耳畔的手机说：“没有什么异常，他回酒店了。”

电话那边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艾莲娜家的附近还是有可疑的人吗？”

少年一边沿着明亮的大道往前缓步行走，一边扫视着四周：“是的，我刚才到路口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浑身黑衣的人，在街角一个能够总览艾莲娜姨妈家前后范围的地方抽烟。我直接经过了他，去另一头的便利店里等了10分钟，再出来看的时候，他还在那里。”

“到底是什么人……看来日本也不像你爸说的那么安全呢。”女人说，“保持监视意味着暂时没有动手的计划，你先回来，不要让他发现你。”

“好的，妈妈。秀吉睡了吗？我刚才在便利店看到了他很喜欢的一款Candy Toy，顺手买了几个。”

少年轻轻抛接着手里的几枚印着将棋图案的小纸盒，想起刚才在便利店门外的那场偶遇，面上泛起一丝笑意。

“睡得比猪还沉。”女人的声音也变得轻柔了起来，“先放他枕头边上吧，他明天早上起来看到会感动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