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巨兽一般庞大的金红色烈焰，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张牙舞爪地冲出来，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但是……似乎感受不到灼热的痛苦。

正相反，身体自内而外被彻底的冰冷渗透了。好像伸出了手，又好像连手指都没有抬起来，感官已经无法传送反馈到大脑，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停止了工作。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都看不见了。

为什么要伸出手去？

是因为……有谁在呼唤吗。

“喂喂喂我知道找猫抓鸡调解小情侣的活很无聊，但你听到直接睡着就太过分了吧！”

“醒醒？醒醒？你还真睡过去了啊？！”

“——阿庭！？”

“……！”

咖啡馆的角落座位里，一名青年猛然从支在桌边的手臂上抬起头来。

他柔顺的黑色短发下是一双深茶色的眼睛，映在从玻璃窗外散射进来的朦胧光线里，泛着些闪闪烁烁的水光。尚未聚焦的视线带着茫然，转到了在他对面，正伸手拍他肩膀的另一名穿着浅蓝色衬衫的青年脸上。

“啊……怎么了吗？”

蓝衬衫松了口气，放开他的肩膀，一屁股坐回沙发座上：“阿庭你是多久没睡觉了啊，怎么还能在这里睡着！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出什么问题了。”

不。

不但是出问题，而且是出大问题了。

被称作“阿庭”的青年微皱起眉，揉了揉太阳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周围。

他的眼瞳颜色在亚洲人来说偏浅一些，不聚焦的时候像一口清澈见底的小池，显得澄澈而无害。但实际上这双眼睛的外眼角很窄，一旦眯起来观察目标，就会收敛出极其尖锐的弧度，像一道锋利的刀刃，边缘泛起危险的光。

是肉食性动物审视捕猎场所的眼神。

这种审视很快就结束了。青年收回注意力，整个肩膀都耷拉下来，没精打采地用吸管搅拌起面前的柠檬水。

“你谁啊你，还管我睡不睡觉。”

蓝衬衫一脸无语：“我不管你谁管你，从小到大不是我叫你起床去上学，就你这夜行动物你起得来吗？我看你是突然出国自由放飞了，小心第一天就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你的日本社保证还没办下来呢，这边看病能把你看破产。”

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不过没事，叫声爸爸，这两年我罩你啊。”

青年眯了一下眼。

“爸——爸——”

“……”

蓝衬衫喉头动了一下，然后夸张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林庭语你真睡傻了？不行我这就拿手机出来录像，来来来再说一次，我留个底——”

青年——林庭语温柔地说：“滚。”

他语气轻松，心情却远不如面上表现出来的平静。

这是哪里？

我是谁？

林庭语全部的记忆仅仅停留在片刻之前，一睁开眼，就莫名其妙坐在了这个陌生的咖啡厅里，幸好支在脸侧的手挡住了苏醒一瞬间的表情紧绷。面前这个一直在自说自话的人看起来和他很熟，但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自己的倒是刚刚知道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又将要往什么地方去。

林庭语眼角余光瞥见自己旁边放着个鼓鼓的双肩行李包，从常理判断是自己的随身物品，里面应该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但当着面前这个……竹马？的面开始搜查自己的背包并且进行分析，怎么想也是太可疑了。

不过可以分析的东西还是有的。

行李包，很大——刚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结合对方刚才说的“突然出国”，可以推出自己刚从其他国家来到日本。从哪来的倒是很明显，自己的名字格式，和两人正在聊天用的语言是普通话，都能推出来自己是C国人。

日本社保证还没办下来——如果只是想要短时间地观光旅行，一般不会涉及到这种手续。这说明自己需要长期居留在日本，而且对方也提示了期限：“两年”。

对方熟稔的口气像是对同辈的无拘无束，也提到从小认识，所以自己的年龄应该和对面的男生相当，看上去二十来岁，那么出国两年更大可能是留学而不是工作。

但也不能完全确定，还是要在包里找到机票或者学生证一类的物品才行。毕竟外派出国工作也不是没有，二十出头就大学毕业甚至硕士博士毕业开始工作的天才也不是没有。

当然现在还有另一种更方便快捷的方式：

直接从面前这个竹马口中套话。

既然从小到大都在一起，还会一起上学，那么两家应该住得很近，不是邻居也至少是街坊。所以如果能套出对方的身份信息，也近似于得到了自己的信息——说不定还能附带把自己的信息也套出来。

而且。

“哦对了阿庭你刚下飞机，1个小时的时差也是时差，你要不先去我那里睡一觉算了。”

“你证件都带齐了吧？明天早上我送你去办入学手续。啊我还没去过东大呢，听说那里有个很出名的马场？不知道能不能骑骑看啊。”

“我现在的二房东也在东大读书，回头带你认识一下，你有什么不懂就问他好了。呃，不对，你在医学院，他在工学院，你们是不是同一个校区啊？那一带我不熟，等会回去了你记得拿通知书出来，给我看看具体地址。”

林庭语：……

——而且这个人完全是那种放着不管也会自动输出大量信息的剧情提词机啊！

林庭语感到麻木。林庭语不想说话，感觉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过度密集的信息量已经把他脑子里的笔记本写满又翻页了一百次，在短短半小时内构筑出通顺的逻辑结构，自动完成了关于他整个人设的搭建。

林庭语。

男。

C国某top大学的医学系研究生，到东都大学进修两年。

日语读写水平尚可，口语一般。

今天刚抵达日本，没有住处。

成绩优秀，性格比较冷淡，但是脾气还算温和。

没有女朋友，至今还是处男。

……？

林庭语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等一下，为什么你会连我的下半身状况都了如指掌？”

竹马可疑地卡顿了一下。

林庭语眯起眼睛。

“说实话吗……你看起来就像个连小姐姐主动提供特殊服务都要先查24小时内体检报告单的注孤生——不要打头！”

这实在是竹马不打上房揭瓦。

林庭语自然而然地收回手里卷成一卷的咖啡厅宣传单，继续在心里整理刚刚收集到的各种信息。

忽然，他的心漏跳了一拍。

为什么我会这么熟练地收集这些信息？

我之前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才会在出现在陌生环境里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掩盖自己的异常，不动声色地收集需要的信息资料，快速判断事态情况？

甚至还想着要怎样去对一个最容易接触到的人套话。而且是对一个友善的、毫无戒心的，自己多年相处的好友。

这不像是一个普通人会做出的行为。

林庭语感到自己的手有些发冷。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指，藏到大腿下面，让体温慢慢平缓自己紧张的情绪。

在朋友面前突然紧张起来也太奇怪……太可疑了。

但突然做出这种动作，本身就是一件可疑的事。尤其是在面对十分熟悉他的人时——林庭语反应过来这一点时，对面的竹马已经露出了有些奇怪的神色，先是转瞬而逝的惊讶，然后变成了深深的困惑和……一些探究。

糟糕。

被怀疑了。

林庭语正在飞快地思考怎样切换话题，就听到竹马说：“你低血糖又犯了？”

——怎么我还有这种设定。

——倒是个不错的借口，先记下来以后可以用。

两个念头几乎同时划过林庭语的脑海。他慢慢放松下来，看竹马打了个响指，叫服务生来加了个蛋糕。

“这家蛋糕还行，我是觉得太甜了，不过现在给你补充能量应该刚刚好。”竹马说，“你又没带糖吧？等会去街角便利店给你买点。记得每天随身带上啊，真晕在东都街头我可没有那么快能找到你。”

说到“东都街头”的时候，竹马一直欢快的表情突然沉郁了一刻。

“这里可不是什么能安全睡大觉的地方。”

林庭语敏锐地发现了这片刻的不对劲，立刻追问：“这里怎么了？”

竹马叹了口气，很伤脑筋的样子：“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在外面不好说，回去再跟你讲，总之你知道这里要小心行事就可以了。”

林庭语明白了。这大概是竹马工作涉及的内容，公事不适合在咖啡厅这种开放式的环境说，也不适合被普通民众听到。

大概是某些，藏在暗中的獠牙吧。

“那吃完蛋糕就回去吧。”林庭语想了一下，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急切，又补了一句，“我确实有点困了，飞机上座位旁边的人外放看了一路视频。”

“什么玩意，你不好意思骂他的话叫空乘来替你说啊。”竹马露出了老父亲看不成器的儿子一样的表情：“行啦，我车就停在外面，一会送你回去。我晚上还要值——”

“呀啊——！”

一道突然爆发出来的尖叫声几乎刺破他们的耳膜，连咖啡厅的窗玻璃都震了一震。林庭语扭头循声望去，看到离他们不远处的转角座位旁冲出来一个女人，面色慌乱，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提包，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说：“死、有人、厕所、躺……那里，报、报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