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废星。

时月背靠着机甲坐在地上，望着光脑发呆。

光脑依旧连不上星网信号，他每天除了找物资、修机甲，剩下的时间都花在光脑上，但无论如何点击如何刷新，光脑还是渺无音讯。

时月抬头，看了看浩瀚无垠的夜空，深黛蓝色的夜幕繁星点点，不知道他会在哪颗。

很想他。

非常非常想。

废星没有太阳和月亮，时月早已习惯了孤独。然而有一天，他捡回了阿宴。

埋葬母亲之后的许多个日子，他再度与世界有了联系。

相逢的第一天，除了欣喜，另一种幽微隐晦的恐惧深埋于心。

……他怕阿宴会离开。

就好像光芒终究会消失在地平线，影子再度淹没在黑暗之中。

光屏还是没有回应，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时月终于放下了光脑，他得回去为阿宴留下的种子浇水了。

就在他刚要起身之时，突然，地上的光脑闪了闪红光。

时月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盯着光屏，身体像是僵住了，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这是个梦。

光屏闪过几道紊乱的数据流，依旧是黑屏，却有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喂喂——晚上好。”熟悉的清澈少年音说，“能听到吗？我是阿宴。”

时月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沙哑：“……阿宴。”

“阿月？是时月吗？”闻宴的语气变得惊喜，“居然连线到你啦！”

好久没见时月，他特别开心，一箩筐的话说出去：“你过得还好吗？上次你说很缺的能源块找到了吗？收音机有信号吗？还有还有，我种的种子怎么样啦，我很想去找你，但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方法，但是你等等我，我一定会找到的。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我很想你。”时月说。

闻宴一怔。

“好想见到你。”时月的声音闷闷的，“已经四十九天没见到你了。”

“我知道。”闻宴的声音轻下来，“我也很想你。”

他懂时月的孤独。

时月说：“我过得跟以前一样，只是没有你；能源块已经找到了，但机甲还是飞不远；收音机没有信号；你种的种子已经发芽了，很小的一根绿芽，我怕它夭折，有时候会给它挡风；好，我等你找到我。”

他挨个回答着闻宴的问题，很认真。

闻宴其实是个小话痨，跟时月好久没见，他有一堆话要说，上句话还说想去废星图书馆看看，下一句话就跳到想吃鱼罐头，然后又说，他现在在一个很多星兽的地方，要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明明是些没营养的话，时月却听得很用心，而且，他说的话同样也没有营养，无非就是今天做了什么，明天又要做什么。

星途听着他俩絮絮叨叨，忍不住想，你们两个是在做日常汇报吗？

光屏开始发出信号不良的杂音。

时月的心情被这声音切成两半，一半还在因与阿宴对话而欢欣，另一半却瞬间跌落谷底。

闻宴好像能感知到他的内心，略停了停，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温柔而明快：“相信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他隔着冰冷光屏说，“别难过，抱一抱。”

信号断开了。

时月望着漆黑一片的光屏望了好久，终于站起来，走向棚屋。

那里还有一棵小小的绿芽等着他照顾。

变成一只猫猫的闻宴怅然地趴在控制台上，嘟囔着说：“信号也太差了吧，都没聊一会儿呢。”

“毕竟时月那边的信号差，能接通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星途安慰他说，“等星网辅机的修复度越高，信号也能维持得更久。”

闻宴坐起身子，伸了伸懒腰，猫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好，那我加把劲。”

“不过其他人呢？我想连线其他人。”闻宴掰着手指头数名字，“程先生，季漾，秦燃……”

星途看了看后台，说：“暂时不能，其他人暂时不在。”

难得有机会连上远程信号，可惜他们没上线。就连季漾，也在刚刚骂完它之后下了线。

“那好吧，有机会我再跟他们说吧。”闻宴有些失望。

星途问：“你要给他们留言吗？这个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闻宴说：“能留言？太好了！”

他逐个给程行之几人问好，并简单告知了一下自己的行程。

做完这件事，他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很好，现在没别的事情了，我们两个该算账了。”

星途：“？”

星途的小红灯慌乱地闪了闪：“什、什么账啊。”

闻宴说：“别装傻，你明明就知——不许下线！”

刚想下线遁逃的星途被闻宴喝止了，欲哭无泪地等着他宣判。

闻宴说：“我的记忆是你抹去的吧？为什么？”

星途的红光长久地亮了一会儿。

它早就预想过会有这一天，闻宴迟早会问出这个问题，也迟早要面对过去。事实上，闻宴这么晚才问已经出乎它的意料了，这不也证明着，闻宴的潜意识也在逃避吗？

星途难得端正起来，低声说：“阿宴，你应该察觉得到你身上的特殊之处吧？”

“你是说我与星网的联系吗？”

“对，但不止这些。”星途说，“你能驱使星网，实际上用的是精神力。”

——帝国小皇子闻宴天生基因异常，十岁那年基因锁彻底解开后，整片星网为他开放。

闻宴蹙起秀气的眉，慢慢地说：“可是仅仅是这样，为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

星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抹去的不是你的『记忆』，而是你的『存在』。”

“『它』在找你。”它说。

中距弹的轰鸣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星舰接二连三的爆炸，在星海之中熊熊燃烧，烧焦的机甲残骸四处弹射，视网膜映出一张张临死前的面庞。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生涩地做着鬼脸，想逗自己笑。

然后，一双素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女人的声音含着笑，仿佛此刻不是在被虫王的追击，而是在他屋里为他讲童话故事，“阿晏，机甲后舱有艘逃生舰。我们阿晏可以自己开的对不对？”

年幼的闻宴无声地流泪，睫毛湿润，泪水不断濡湿母亲的掌心。

然后，他颤抖着点了点头。

坐上逃生舰，根本不需要他自己开，强大到堪称恐怖的精神力为他自动连上星网，开启了最智能的自动驾驶模式，哪怕是经验最丰富的驾驶员，也不一定能开得如此之好。

然而就是这股精神力，吸引到了尚在蛰伏期的精神系虫王。

逃生舰将激烈的战斗远远抛在后面，他独自一人驶在茫茫星海之中，始终不敢向后面看哪怕一眼。

宇宙渐渐变得寂静一空。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

与一双巨大的、充斥着无数难以言喻癫狂情绪的虫族复眼对视。

——神志回笼。

闻宴恍惚间感觉自己刚刚好像记得起了什么，但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只有灵魂深处的痛苦与悲伤如此真切，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星途看着闻宴这个样子，也很心疼，但它狠了狠心，继续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抹去你的存在了吗？因为它在找你。只要你的身份在星网上暴露一丝一毫，它都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到你。”

闻宴如果记起自己的存在，那么他的星网的一切记录，无论是与人的交往还是他的种种行迹，都会是“小殿下闻宴”的星网记录。

所以《星途》必须伪装成游戏，闻宴也必须成为游戏角色“阿宴”。

它的能力暂未恢复，只能用这种方法避开愈发强大的虫王的追捕。

“别让它找到你。”

星途最后说，“至少现在不行。”

闻宴沉默了许久，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