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落,即使白日里热气腾腾,夜间的皇宫也多了几分冰凉。
夜风吹到窗棂上,打得桐油纸哗哗作响,钟离晚手里攥着香囊,靠在窗边,就这么睡着了。
“冷,好冷……”
昌德三年,燕州下了一场大雪,雪压坏了几万百姓的房舍,让原本有去处的人们流离失所。
人们不得不拖家带口地顶着暴风雪出门,四处躲藏,寻找安身之所。
在那滴水成冰,哈口气都能冻住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盼望春天到来。
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季熬了近四个月,春天终于姗姗来迟。
然而一心盼望着春日降临的百姓们没有想到,等到春日融融,更大的灾祸在等着她们。
雪水融化成水,冲垮了河边的堤坝,最终化成了一场吞噬一切的洪灾。
那是女皇登基的第八个年头,即使过了那么久,依旧有女子主政祸坏朝纲的言论,这场天灾更是让那些人相信,这就是女皇牝鸡司晨后上天降下的惩罚,言论甚嚣尘上,甚至有几处起义军蠢蠢欲动,女皇一边派人镇压起义,一边亲自带着工部尚书到燕州治水。
燕州十四城,每个城池都设有粥棚,给灾民分发食物。
灾民们穿着单薄的衣物,排着长队,垂头丧气地一点一点在长队中移动,像是缓慢行走的蚂蚁。
钟离晚当时也是其中一员。
她那时七岁,栖身的茅屋被压塌以后,跟着娘亲住在破庙里,每日除了烦恼怎样将破庙墙壁四周的漏洞堵住,好不让它灌风进来,就是烦恼该怎样填饱肚子。
燕州大雪后,有亲戚的去投奔亲眷,有钱的依旧生活富足,有地的还可以去田里临时搭个房舍,什么都没有的就只能呆在城里流浪甚至乞讨。
破庙里住着许多像她们一样流离失所的人,娘亲每天带着她,四处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方法。
观音土虽然可以饱腹,但是吃了容易肚胀,许多人吃太多就那么死了,亲眼看见几个人死去后,她娘就不敢给她吃这些了,去找一些树皮之类的东西给她吃,自己继续吃观音土。
然而树皮树根和蒲公英虽然也可以勉强饱腹,但是人太多了,吃到后来就没有了。
钟离晚饿得眼冒金花,胃里直泛酸水,觉得自己快要挺不过去时,官府派人四处敲锣打鼓,通知她们街上施粥,让她们过去领。
那简直是天降的喜悦,娘亲立即领着她过去排队了,队伍很长,从衙门的门口一直排到城门口。
她挤在一堆人里,伸长脖子往前看还有多少人才能轮到她时,头一撇,看见一个雍容富贵的女人站在她们队伍的旁边,手里还牵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小女娃,眉头深锁,看着她们的队伍缓慢前进。
女人凤目不怒自威,她不敢看她,就去盯着那小女娃看。
那女娃娃看着和她差不多年纪,穿得也很富贵,她曾经见过的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没有她穿得那么精美,一身绫罗绸缎,脖子上还有富贵平安的长命锁。
那女娃娃生得粉嫩可爱,皮肤和雪一样白,肉嘟嘟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看见她在看她,好奇地对她眨了眨眼,不等钟离晚脸红回避,她就好像发现什么稀奇事一般,抓住那女人的手摇晃几下,笑说,“娘,快看快看,那有个和阿棠差不多大的的孩子。”
女人向她这方向看了过来,看见她后,轻轻抚了几下女娃头上的胎发,“是啊,还有很多和阿棠一般年纪的孩子呢。”
“娘,她穿得好少啊,会冻坏吗?”女娃娃歪了歪头,扯着自己的狐裘,看向钟离晚冻得通红的双臂和脸颊。
“当然会了。”
“啊……冻坏了就要生病…生病的话就要喝药……呜好苦…好难受啊……”女娃娃皱着鼻子,向女人笑道,“那把阿棠的衣服给她吧,阿棠穿得热了。”
“你啊,蹦来蹦去的不热倒怪了。”女人笑着点点女娃娃的鼻子,阻止她把衣裳脱下来,微微一抬手,几个身形高大的女子鬼魅一样走到她身边。
女人指着钟离晚道,“去给那小姑娘拿几件御寒的衣裳吧。”
很快那些人就拿着东西过来了,钟离晚被她们单独从人群里提溜出来,惊奇又害怕,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女人对她微微笑了笑,“你不用怕我,我的女儿看你合眼缘,特意给你一些东西。”
女娃娃瞬间从女人怀里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把高大女子提着的衣裳全塞给她,顺带还把自己荷包里装着的几块糯花糍也给了她,对她甜甜笑道,“这个给你,这是阿棠昨天生辰,阿姐让人给我做的,可甜了。”
长那么大,那是钟离晚第一次吃到甜的东西。
拿着糕点慢慢嚼的时候,对面的女娃娃笑得露出小白牙,“怎么样,是不是很甜?你要是还想吃的话,阿棠家里还有很多哦,等到了京城,你去找我,包管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笑呵呵说完,她索性把荷包也给钟离晚,“喏,这个给你,以后你就拿着它当信物过来找我吧,到时候我一定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你。”
女娃娃的荷包里不仅有糯花糍,还有几个金锞子。
那应该是过年时她家里给孩子压腰的东西,她也没在意,就放在那小荷包里。
钟离晚看见了,立即摇头不想要,女人对她笑道,“我们有缘,就当是送你的见面礼了。”
这份见面礼何其贵重,就是靠着那几个金锞子,她和阿娘才有盘缠去京城谋生。
水灾过后,又是倒春寒,又冻死了不少人,而她则靠着女娃娃送的衣裳和她娘一起在严寒中挺了过来,直到真正的春天来临。
而也是在她殿试过后,才知道当初对她有恩的那一对母女,原来就是当今的陛下与公主。
虽然之后再也没遇到过那样寒冷的冬日,但那一年的大雪给她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每次在梦里,都能梦见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还有被雪掩盖的、失去生机的人,还有她娘苍白又饱含温柔的脸。
“冷,好冷……”
仿佛又置身在那片雪里,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四肢被冻得麻木,跟着阿娘在雪中穿行,寻找着可以吃的食物。
“好冷……”
……
夜里开着窗,趴在窗边被风吹,不冷才怪!
半夜睡不着四处溜达的楚棠看着窗边那单薄的人影,听着她不断呢喃的话语,十分无语。
她常常被皇姐说缺心眼,她现在觉得钟离晚才是真的缺心眼。
起码她不会就穿一件单薄的衣服就趴在露水湿重的窗边睡着了。
自觉比钟离晚聪明,楚棠心里高兴坏了,看着钟离晚顺眼了那么一丁点儿,暂且也没抽她一顿的想法,看看她似乎在发抖,善心大发,上前轻轻把窗户关了。
没了风,钟离晚还是在发抖,楚棠纳闷地想难道是她睡得不舒服吗?
于是过去要把她抱到榻上去。
身后的宫人吓得连忙要过去帮忙,楚棠连忙摆手,她是要提高武力的女子,就钟离晚这点重量,还难不倒她。
轻轻松松把人抱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白日走了太多路,钟离晚竟然没醒,还在不断呢喃着冷,并且说着说着,眼角竟然还流下两道清泪。
“娘,不要吃那个了,会死的…会死的…我不饿…我不饿…”
这次的声音很轻,楚棠没听清,只是看着她流眼泪,皱了皱眉。
难不成小腿真的疼到这种地步,就算在睡梦里也能疼哭?
把人放在榻上,似乎是本能,她一接触到床榻,立即蜷缩成了一团。
楚棠站在旁边看着,眉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又揪紧。
来回纠结了好一会儿,她才下定决心一般,默念,“我不是关心她,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伤能让人疼成这样”,微微把裙子往上推了一下,露出她光洁的小腿,那里的痕迹已经变成青黑色了。
“嘶……”
楚棠同理心强,觉得自己小腿好像也被人踢了似的,疼得很,赶紧招手让宫人带御医过来。
御医很快过来了,楚棠让人点了梦甜香,让钟离晚在沉沉睡梦中接受御医的一番诊治。
忙活一通后,御医抹了把头上的汗,向楚棠复命,“殿下,可以了。”
“她的伤怎么样?”
“没有大碍,钟离大人先前应是服了药,那药的效用就是会使伤口狰狞,但过不了两天就会完好如初。老朽惭愧,那药见效极快,老朽在宫廷数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药,敢问殿下,钟离大人先前服了什么药?”
楚棠说了药铺的名字,御医立即拜谢退下了。
钟离晚依旧陷在梦中,她还是在雪地里行走,走着走着,头顶的太阳慢慢拨开乌云,照射出温暖的光。
浑身上下沐浴着日光,也温暖起来。
她呆呆地抬头看着那太阳,恍惚中那里头似乎有个人在跟她说话。
“下次你多穿点衣服就不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