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兰德先生安~”

洛维斯并没有睁眼，低缓的嗓音融入静谧无垠的夜:“客套话就免了吧，只身选择离开伊特拉大陆的人，还会在意这些礼节吗?”

气息从喉咙里钻出，形成一声短促的笑意，落入假寐之人的耳朵，来人拉开椅子，散漫又舒适地坐下:“我为你带回了点礼物，你肯定会喜欢的。”

男人的声音温润清雅，又带了点风流的余味。

洛维斯缓缓睁眼，一块类似石头的东西被放置桌面。

与普通石头粗糙暗沉的表面不同，它通体晶莹透白，色泽更亮，采用镂空雕刻的技艺，刻出立体的花卉图案，造型精美，又内敛低调。

洛维斯微微倾身，将玉雕握至掌心，感受着微凉柔润的触感:“很少见选用这种材质做雕刻的。”

“很神奇，不是吗?在我旅途所抵达的一个国家里，那儿的人们格外钟爱此类材料。”男人惬意靠在椅背上，中长的银灰色发丝快到胸腔的位置，凌乱随意地散开，“明明都是雕刻，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带来不同的震撼，洛维斯，你真该和我一起去见证。”

“冒着生命随时都会消逝的风险，不值。”

男人脸上依旧挂着懒懒的笑意，不反驳出声，也不赞同应和，他只是抬眼看向许久未见的故友，瞧见对方柔顺的黑色发间里，夹杂着一缕紫色:“这个发带——?”

洛维斯面不改色应声:“嗯?”

“没什么，就是觉得平平无奇，不太符合你的品味。”

洛维斯未再言语，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所有的情绪都隐匿无声与缄默中，留下不易察觉的痕迹。

“洛维斯!”

女人的叫声破坏了这一氛围，虽然以前也是屡见不鲜。

“哒哒哒”的步子势不可挡。

“洛维斯!有没有看见我的耳环?少了一只!”

女人一看就是刚睡醒的样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以恣睢蛮横的仪态出现在二人眼前。

左耳上的华丽银饰颤动着，在月光的反射下闪过一丝冷辉，晃了男人的眼睛，他微微眯了一下，随着瞬息的光褪去，让他看清了女人的样子。

“这栋房子今早已经被打扫过一遍了，如果有，仆人早就送回你房间了。”

“哦天!那能落在哪儿呢?”莉娜咬住下唇，苦恼地抓挠头发，目光位移，这才看到坐在洛维斯对面的陌生男人。

浅棕色的眸子添了一抹耐人寻味的打量，把他圈住似的，将视线牢牢停留在自己身上。

莉娜依然注视着他，没半分拘谨歉意的模样，和刚才一样散漫:“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今天会来新客人?我现在这副模样，显得有些失礼。”

这栋房子里，与洛维斯同住着一个女人，他不想确认心中的揣测，但出于礼节，还是从椅子上站起来，高挑俊雅的身躯微微弯下:“容许自我介绍一番，在下莱诺?弗洛瑞斯。”

莉娜回以相应的礼节:“莉娜?斯特兰德。”

最后一个单词的尾音落下时，莱诺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沉吟片刻后他又道：“我可以了解您原本的姓氏吗？”

“原本？”莉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原本——就是‘斯特兰德’啊。”

一旁许久没叨扰二人的洛维斯终于开口：“莱诺，简单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妹妹，莉娜·斯特兰德。”

那微不可察的情绪转化成诧异，莱诺与莉娜长达几秒的对视里，这才发觉对方的容貌确实与洛维斯有几分相似，不过她更像已经去世的前任斯特兰德家主，也难怪他第一眼没联想到二人兄妹的关系。

“很荣幸认识你，美丽的小姐。”手背落下轻轻一吻，莉娜对上那双温雅含笑的眼睛。

莱诺又转过身，从礼物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

“莉娜小姐不必为了一件旧物影响心情，这份礼物就当作见面礼送给您。”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崭新的耳坠——几颗呈水滴状的宝石垂挂在镶满钻石的镂空椭圆，连接着金色的钩子，十分重工。造型与设计，都与莉娜平日在伊特拉看到的迥异。

莉娜含着笑收下:“弗洛瑞斯先生，我可不算是个心细的人，这样独特的礼物，要是不小心弄丢了，浪费你的心意，可怎么办才好？”

“送出的那一刻，所有权便全在您手中，怎么处置都应随你的心意。”莱诺的心情在知晓莉娜的真实身份后变得无比愉悦，“而且礼物的本意是为了让人开心，若是它令人产生羞愧自责的情绪，那就失去它本身的价值了。”

莱诺有些地方的发音咬字和洛维斯很像，又略有不同，相比洛维斯沉稳低闷的语调，莱诺显得更随和些。

洛维斯面不改色听着二人的谈话，尽管没怎么参与，却依旧能感受到此刻的氛围是何等的暧昧。

“弗洛瑞斯先生送的礼物，我很喜欢，那——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莉娜嫣然一笑，踩着迤迤然的步子离开了。

莱诺点点头，脸上挂着微笑，目送女人离开。

“你从未告诉过我，你还有个妹妹。”

洛维斯神色自若:“我也是刚知道。”

“但是莉娜小姐是个很有活力的人，不是吗?很庆幸，我是以莉娜小姐本来的身份认识她的，而不是什么斯特兰德夫人。”莱诺终于舍得把目光移开，转向洛维斯，“洛维斯，再告诉我更多关于她的事吧，这样下次坐在一起时才有话题可聊，和莉娜小姐交谈一定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洛维斯沉吟片刻:“排队吧。”

......

【我无法触碰她，但我窥见她的存在】

【我的爱人长眠于此】

洛维斯再次来到此处，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如既往，映射出月亮的影子。

湖面泛起一层波动，如墨般的柔顺长发随之坠入湖中，惊扰了水面的宁静，又寂然无声地恢复原样。

夜风中的无见草簌簌而响，在灌丛中发出星点子似的光。

时间在寂寥的黑夜缓缓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湖面传来一阵异动，一无所获的人终于从湖里走了出来。

洛维斯身上沾满了湖水的味道，令他有些不适。残留的水珠沾在吸血鬼的眉睫，月色下似细碎的钻石，随着眼睑轻颤，落下一地的光，坠落在无见草的花瓣上。

潮湿的发丝如水草搭在肩上，有几缕贴在脸上，挡住那只瑰丽的眼睛。洛维斯此刻恰如一只蛰伏于水中许久，终于潜上岸的海妖，神秘又迷人。

他带着一身的潮湿而返。

“元老会的成员刚来了通知，让你好好准备明天与猎人交战的事。”

“嗯。”

“真不明白你们两个性格差那么远，是怎么成为故交的。”

莉娜口中的另一个人，自然是莱诺了。

她今天照常去赴约会，本来收拾好了一切早早出门，半路却被莱诺截胡。三言两句甜言蜜语哄得她乐不可支，于是莉娜临时改变决定，和莱诺共度了算得上愉悦的一天。

“弗洛瑞斯先生说得一嘴漂亮话，和他共处令人心情愉悦。”

莉娜摇晃的耳坠落入男人的视线，洛维斯这才发觉她戴的正是不久前莱诺送她的那对，不过他没多余的心思过度关注这些，除了明天与猎人的交战，劳心的事又多了一条：会不会找上门的情人。

“你这次违约的，可别是个难缠的家伙。”

莉娜毫不在意地欣赏手指上的戒指——今天的约会里，莱诺刚送的。

“你不是处理得很好吗？”她一面欣赏戒指上镶嵌的宝石，一面漫不经心回答，“要是觉得麻烦，直接不搭理好了。”

那些受到情伤的吸血鬼，自知力量与她悬殊，不可能从莉娜那儿讨要一个说法。早些年的时候，出于维护表面的和谐，洛维斯还会对找上门的情人们进行一一宽慰安抚。可时间长了，难免力不从心，尤其是当他发现，上门讨要说法的情人里不乏多次而来的同一只血族。洛维斯的耐心逐渐被磨灭，到最后他干脆直接力量威胁，才勉强维护斯特兰德家一份清净。

“实在不行，你可以和我一起看他们争执的样子啊。”莉娜笑容甜美，尝遍那颗糖果才知是裹了毒药的味道，“欣赏两头雄性生物斗殴，也可以给无聊的生命带来一点乐趣。”

莉娜的情人们找不到发泄口后，将矛头对准了同期的情敌，并乐此不疲地以将对方打倒的形式，向她展示自己的力量。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在他们为一件漂亮的玩物争执时，我也乐在其中，欣赏他们流血的模样。”

洛维斯淡淡道：“我没你那么恶趣味。”

莉娜眼中笑意不减：“斯特兰德先生的恶趣味，全都倾注在那尊雕像上了吧——”她的话如涓涓泉水，道出隐藏在房间里的秘密，“几年的时光过去了，少年长高了，成长了，变得更迷人了？”

迎着洛维斯晦暗不明的目光，莉娜继续笑道：“于是迫不及待想用什么东西记录下，该说不该说，我们终于有了点相同的爱好——都喜欢成年男性的躯体。”

莉娜的话微不足道，却如一块石头扔进大海，激起一小阵水花。

洛维斯依然神色自若：“你是怎么进去的？”

“别误会，我可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莉娜摆摆手，一脸无所谓的态度，“那把锁实在过于老旧，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了，仆人来问我要不要打扫。”

“既然是如此重要的东西，就应该锁好，免得钻出些不愿旁人看见的东西出来。”

洛维斯无视莉娜的话，他迈开长腿，朝着楼上走去，来到房间门口。

如莉娜所言，门上挂着一把老旧的锁，因为时间久远，如今已经生锈坏掉。他竟然有些庆幸，仆人没把它作为废弃物扔掉。

他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摆在地上的一尊尊雕塑，大小、形状各异，有人有物。

这里摆放的雕塑都能看出岁月的痕迹，有些地方随着时光已被侵蚀，不再那么平整光滑。在一群略显古老的雕塑中，唯有一个例外——那尊靠近窗户的雕塑。

大抵是没关紧的窗户透了点风进来，窗户上的纱幔轻轻摇曳，罩住雕塑的半个身子，添了份朦胧的旖旎之感。

洛维斯掀开纱幔，那尊雕塑便迎着月光，一览无余，与路伽的模样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