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从偶尔身上带伤，逐渐变成时常一瘸一拐，对此他始终三缄其口。

秦湘也就装作不知道，从不主动问起。

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发出了高高低低的呼吸声，小小的房间里充满憋闷的气息。

四十九一直安静躺在床上，直到听到秦湘睡着的声音才撑着身体慢慢爬起来。

“嘶！”一用力扯到了伤口，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今天的几个人有野心，一直妄想当老大。然而一直打不过阿四，只能屈居第二。后来冒出来个秦湘，有阿四在前，他们不敢找秦湘麻烦，又灰溜溜把第二让了出来。

他们心里一直憋着口气，之前碍于秦湘，不敢找四十九麻烦。最近这段时间发现除了之前在食堂时秦湘替他出头了，之后的事她再也没管过，这几个人蠢蠢欲动，试探几次后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们把对阿四和秦湘的怨气通通发泄到了他身上，两条腿都被踢破了皮。大冬天隔着棉衣棉裤，可想而知他们下手有多重。

胳膊上也有些淤青，然而他没时间去管。他抬手摸了摸侧脸，果然摸到一道伤痕。

他懊恼，坐在床上生闷气。

这道伤口太明显，秦湘不可能看不到。

烦躁地揪了揪头发，他还得好好想想明天要怎么说才能糊弄过去。

黑暗里，秦湘小心地撑起身子扭头看向头顶的床铺。

男孩这一年稍微胖了点，但还是瘦的吓人。营养跟上后个子窜的飞快，之前还比秦湘矮半头，如今也差不多高了。

她看了一会儿，重新无声躺回了床上。

现在还不是好时候，她在等一个机会。

……

“我要午睡一会儿。”秦湘拉高被子，在正午暖融融的阳光里闭上了眼睛。

四十九站在床边看着背对他的女孩，给她掖好被角，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那天，他想了一晚上都没想好要怎么和她解释他脸上的伤口，随着太阳的升起他的心越发忐忑紧张。

然而出乎意料地，秦湘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就移开了视线，一句话也没有问。

他愣住了，抬手摸了摸伤口。

浅浅一道有点渗血，跟他腿上、胳膊上的疼痛比起来不值一提，甚至昨天一晚都没有感受过疼痛。

然而就在此刻，他却感到了从其上传来的难以忍受的痛痒，一丝一丝沿着伤口渗透进血管里，最后钻进了心脏。

“小湘……”

秦湘回头，“嗯？”双眼清明，带着疑惑。

他张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说什么？问她看没看见他脸上的伤？问她明明看见了为什么不问他？

她不问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他摇头，“没事。我们去吃早饭吧。”

……

思绪回笼。

他关好房间的门，站在门外一时没动。

好像自从那日起，秦湘就多了一个午睡的习惯。

孤儿院有一部分孩子习惯午睡，这些人通常比较孤僻胆小，就算不被欺负在这里也活的艰难。

自从秦湘开始午睡后，这些孩子都纷纷离开了房间。即便她从来没主动欺负过人，每一次都是防卫，最出名的架还是和阿四打的，但是他们依旧害怕她。

过了一会儿，空荡荡的房间里，秦湘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走到窗边阴影处，目光一直看向楼门的方向。

等了一会儿，四十九瘦高的身影出现了。他像是在想什么，步子缓慢，表情茫然。

还有最后一级楼梯时，从他身后传来一串纷杂的脚步声。不等他躲开，一只手重重推上他后背正中。

一个不稳，他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两个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周围的人看见了，但是无人上前。

身后的人追上来，抬起鞋跟踹了四十九一脚。为首的是个女孩，她招呼着身后几个孩子粗暴地把人架起来，拖着去了偏僻的食堂后面。

阿四蹲在旁边不远处，嘴里叼着根干草，眼睛随着几个人从他身边走过而移动。

几个人身体不由自主绷紧，完全走过后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等等。”阿四的声音响起。

几个人猛地一顿，有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领头的女孩小跑过来谄媚地笑：“四哥，怎么了？”

阿四起身朝四十九抬了抬下巴，不咸不淡道：“干什么呢？”

女孩一时摸不准阿四的意思，试探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刚才撞了三十三一下，我们跟他闹着玩呢。”

“闹着玩？”阿四看过来，似笑非笑。

女孩愣了一下，赶紧叫抓着四十九的几个人放手，“对不起四哥，我不知道他也是你兄弟，误会了误会了……”

“少攀关系，他我可不认识。”阿四冷下脸来，一副被冒犯了的样子。

女孩搞不懂了，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滚远点，碍眼。”他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阳光照在玻璃上反射着刺眼的光线，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别怪我没提醒你，那里面还有个你惹不起的呢，小心着点吧。”说完，两只手揣进衣服口袋里，慢悠悠地走了。

女孩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块窗玻璃，但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顿了顿，随后领着几个人带着四十九依旧朝食堂后面走去。她早听说了，最近这一个月秦湘每天都要午睡，四十九也从来不会把这些事跟她说。

其实她并不一定要欺负他，他也没惹到她。但是除了欺负人，他们似乎照不到其他的事做，只有这样才能稍稍证明自己的某些价值和意义。

她蹲在旁边看手下几个人对四十九拳打脚踢，他蜷缩在地上护着头脸没有一丝反抗。

抱着头的那双手干净修长，光是看就知道它们柔韧灵巧，可以想象这双手握着笔的样子会多么赏心悦目。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黝黑、粗糙，但是却不僵硬。

她直着眼没有焦距地发呆，忍不住幻想她是不是也有学习的机会？

……

阿四慢悠悠朝着大楼方向走，余光看见迎面走来一道身影，一抬头，发现是秦湘。

他无视秦湘对他的躲避，咧着嘴凑上去，“你猜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秦湘眼神都没跟他一个，直挺挺往前走。阿四跟着他往后倒退，“去食堂后面瞅瞅，你会感谢我的。”

秦湘停下脚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你想干什么？”

阿四往后退了一步和她拉开点距离，抬手摸摸鼻子，“我就觉得咱俩作为这里面的大哥大姐，一直这么闹着不好，不如和解？”

秦湘没忍住笑了。

十岁的她已经看出来未来美丽的雏形，乌黑的头发白皙的小脸，阳光给她镀上一层金光，什么都不用做就足以让人心软。

她抬脚就走，摆明不信。

阿四着急，快步追着她，“诶诶，你别走，我说我说。”等她停下扭头看他，他嗫嚅着半天才说：“以后学习……带我一个？”

秦湘笑容没散，一口回绝，“以德报怨，我没那么高觉悟。”然后快步朝食堂后面走。

被阿四这么一耽误，时间有些来不及，她一路小跑着，一来到食堂后面就看见缩在地上的四十九，周围还围着几个正伸脚的人。

不远处蹲着一个发呆的身影，她认出来，是这几个人里的小头目。

食堂拐角那里有一片花坛，里面长着浓密枯黄的杂草。秦湘趁没有人注意，钻进了杂草丛里蹲下。

草叶很高，上面落满了雪。轻轻一碰，松散的雪花纷纷往下掉，其中不少都落进了她衣领里，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几个人很快就打累了，慢慢停下动作，回头看向女孩等着她的指示。

女孩抱膝蹲在原地，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走上前碰了碰女孩肩膀。

“十八姐，你咋了？”

女孩恍然惊醒，看着地上趴着不动的四十九，站起身拍拍衣服，“走吧。以后都别再找他麻烦了。”

几个人眨巴两下眼睛，“为啥啊姐？”

“没有为啥。”她单纯觉得没意思。

这样打人、争夺的生活，没意思。

几个人走远之后，秦湘缩着脖子从草丛里钻出来，走到四十九旁边。

四十九这次被打的有点狠，身上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再加上他根本不反抗，趴在地上使了半天劲儿都没起来。

听到脚步声，他以为是又要来打他的，条件反射抱住了头，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来者是谁。

“小湘……”他抬头看清站着那人的脸，窘迫地小声叫了一下。

秦湘弯腰把人扶起，一边帮他拍落身上沾着的雪和脚印，一边问他。“这么长时间，你就一直这让被打，完全不反抗？”

四十九低着头不吭声，垂下眼帘看着无辜又可怜。

她没惯着他，温柔的声音态度却很冷漠，“不是告诉了你要用武器保护自己么。”

听到这，他稍微有了点反应。

他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她，“能保护自己的不是只有武力。”

“还有法律。”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是秦湘没想到的。这话不会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只能是别人告诉他的。

然而有谁会跟他说，用法律保护自己呢？

“我……我从电视上看到的。”他抿着唇不太自在，声音很轻。

原来是偷看了老师的电视。

“电视里说，法律是普通人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武器……以后我想学法律，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远超秦湘看到过的任何一颗星星。

“好啊。你学法律我就去学英语。以后你当律师，我呢就要去当外交官。”秦湘漫不经心地敷衍他，反正是吹牛。

当时，他们以为这些永远也实现不了，是小孩不懂事时举着树枝冲天大喊“我以后要当大侠”的笑话，迟早会淹没在时间的洪流。

没想到，转折会来的这样快，一切愿望都有了实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