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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春情留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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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玄昭裹着毡子默然垂首,略微踮起穿着草鞋的脚尖,若方才没有脱下靴子,陆羡也并未认出她,是否便会一箭穿心,殒命潞江畔,无人敛尸。

她对于一场真实战争的感受的确不够准确。

“所以差一点,你其实是来杀我的,或者你的部下,只会看见一个掩着风帽,穿着长靴的背影,然后没有犹疑地即刻射杀我。”

“对,玄昭,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两相对峙,必有一个输家。”陆羡的声音,除了那年陵邑里的茜纱窗前,很少如此冷而疏淡。说毕,他又带着一丝怜惜望向她。

缪玄昭兀自冥思,她觉得应有更好的解法正呼之欲出,“可圣人说的’天下大同’又在何处?”她侧头望向坐于一旁的陆羡。

“当年李朝旧例无子嫔妃皆需陪葬,又何曾顾忌圣人之道,要知孔孟最恶人殉。玄昭,那时的你,此刻的孤,我们都不过是皇权的饰品,供其装点门面,博得其身前身后名。”陆羡少有的语重心长,一句三叹。

缪玄昭觉得这话荒唐,只嗤笑一阵,“你是皇子,何尝又不是权力漩涡的中心,说这话实在有些‘何不食肉糜’。”

陆羡勉强弯了弯唇角,他的身前身后名,来日也不知史官会如何载记,怕都是些唬人的妄语。他的前身,如斯黯淡,不见天光。

缪玄昭竟从那人的脸上瞧出一丝窘迫,他何时,会有如此近乎自卑的神情,像是卸下了所有矫饰。她觉得,许是自己的话有些不知轻重了。

“殿······下,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知道你与你父君——”。

“这些尊称,你还是拿掉的好,话都说不利索了。”陆羡手中犹豫,却还是用指腹轻点了下她眉心。

“我——”,缪玄昭觉得有趣,只对着陆羡时,她常有些从前在母亲身边时的刚直,那时为了护住母亲,总不能在气势上输了那些宗族里的旁支,平日里总来门庭前折辱生事。

那份刚直,更像是她自己坦然面对这个真实世界时的反应,如初生动物般的敏锐与不怯。

如此看,陆羡于她是有些不同的,他之散漫抑或他之神秘,使她萌出了探索欲。即便此刻,若站在奉主的立场,他们本应敌对。

“在南境时,也并非没有听得您的大名,坊间俱传北霁三皇子从心所欲,处处逾矩,礼乐诗书皆不通,新帝深恶痛绝,每每惩戒亦不能改其性情······可又为何平信阳之乱,御江左北伐,皆由你冲锋陷阵?”缪玄昭带着试探,借着坊间无稽之言,想量出他的真心。

“姑娘可知,这世间事,阴晴不定,月亏则盈满,当下看起来费力不讨好之事,来日,亦可能是不可多得的机缘。”

“你竟是个达观的。”

“并非孤生来达观,而是天下自有其运转的规律,凡人只能顺势而为,一味消沉退避,这世上就难有栖息之地,本就是你的世界,为何要让给别人?你愿意迈出襄城,不就是在找这世间真正属于你的位置?”

缪玄昭一时语塞,这一次,她没有选择避开陆羡的眼睛。

她忽然借着分神这刻,想起儿时在彭城家塾里,母亲总要在送学时多嘱咐先生几句她的脾气秉性。

关于缪玄昭的一切,她原以为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如母亲一般了解了。

陆羡被她望得一时眼热,有些无措,便转开话头嘱她不许乱跑,“趁天还未尽黑前,孤去近处取些木材生火。”

他蹭了蹭鬓角,略遮掩了一下面容,便匆匆起身走开了。墨黑色的大氅本是雍容,袍尾却在风中局促地摇曳。但好在缪玄昭没有错过,陆羡的侧脸和耳廓,淡淡的覆上了一层薄红。

他于男女之事,竟也如此稚嫩?

缪玄昭想起陆羡的窘怯,不由得对着洞外的肃杀风雪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笑意。那雪片有时极凛冽的旋进洞内,直往缪玄昭的毡子里钻。

原来他并非她听闻的那般在男女关系中得心应手。

*

不过打个盹的时间,缪玄昭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一具裹挟着寒意的身体正向她靠近。

“玄昭,醒醒,先别睡,等火炽起来先烘一烘这洞窟和地面,不然你会着凉的。”

缪玄昭睁眼时惺忪,见陆羡双膝席地,正轻柔地搡她抱于胸前的双臂。男子有些疲惫的眼窝,衬得眸星愈发明亮。

好像温暖她的不是陆羡身后逐渐升腾的火丛,而是那让人一见难忘的眸星。

“山堂水殿,烟寺相望。”缪玄昭怔怔地吟诵起北地的短歌。“你我今日误闯,算不算扰了这佛门之地的清净。”

“何出此言?”陆羡仍回到缪玄昭身侧坐定,环视周遭,四壁空徒,只有火光的倒影雀跃,何来佛影禅心。

“倚山面水凿穴,风水宝地,多半是澄净之人为面壁修禅所苦心葺凿。年来时运因着天下大乱不济,百姓奔袭山中的数不胜数。如此玲珑窟穴,便可避世问道,安已守心。殿下可知,南北正统之争,会令多少氓民难安天命?”缪玄昭心中一恸。她作女史时为人敛葬,何曾有过一丝波澜。

“你曾官居女史,不会不懂,天下大势,纷扰之后必会归于一心的道理。只是这丧乱之中,总会有些人牺牲罢了。”陆羡辞色哀婉,他不是容易心软的性子,可是对着缪玄昭,他愿意附上几分耐心。

陆羡继而开口,“说来也奇,你从前对世事不甚挂心,孤还以为你就快长伴青衣古佛了。即便你是北霁要杀伐的前朝余孽,可你本就是缪氏血脉,若改头换面,受其荫蔽倒也不算太难。要知纵使江山改正朔,易服色,文人之首,仍是你缪氏,为什么不想着回去呢?”

“殿下这会儿不怕我真身回到长安城,做实你当年办事不利的罪名?”缪玄昭似有些燥热,便松散了身前的毡子,面庞被火燎得极烫,“我自小在缪府活的艰难,长安城里那个缪公府更是未住过几日,便被长公主逐回彭城。此番如你所言,正是缪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若再回去,与寄生何异?既此处彼处都无人看顾,不如罅隙间自寻一处,活出一番天地。”

陆羡知道她是个难摧磨的性子,又怕她总撞南墙,而失了生的意趣。

“如今乱世,你一介女流,如何孤身自处。孤时常往襄城递信问安,想着在南境,若有那位郅姓家主看顾,倒也不敢有人欺负你。如今倒好,你与他皆是四处受制于人,教孤如何安心。”

“当年渭北陵邑,如今襄城垄中,生死都瞧得真切,不还是得过我的日子。”缪玄昭自嘲般略弯了弯唇,“我如今没有那么惧死,生死自有常数,只是我想着至少在坦然面死之前,不能辜负母亲带我来这世上,便是要跑跑跳跳,要真心的笑,要······体会这世间应该有的滋味与情感,要像我窗下那几株花草般,至少滋养了院子里的生气。”

子夜时分,山中雪意倒也识趣,竟一时绵软下来。陆羡静心听她说话,不知不觉中添了不少木柴,促得那火极旺。

一室洞明,眼前微微颤抖的焰芯亦像是缪玄昭的听众。她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剖心之言,且若非和盘托出,她亦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思维。缪玄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山谷春涧中除了陆羡并无人迹,她却像是用尽肺腑之力昭告了天下。

“我不会因为畏惧而放弃体察这个世界。”

她侧首望向他,发现他的眼睛已经在迎接她了。一呼一息间,如蝴蝶震颤薄翅,林花泊于流水。

她走出坚硬的蜗壳,想堕身自由道,亦被人很好的接住了。

*

缪玄昭倦意不住,陆羡见她弯身倚于膝间,姿态艰难,实在辗转难捱。于是便自作主张,掀起身上的大氅轻掩住她背脊,又从氅下揽过腰身,想让缪玄昭倚着他胸膛入睡,便也舒服些。

谁知她一时转醒,挣扎着便要起身。陆羡知她即便睡着,亦是那幅依着三礼恪守的仕女做派,一刻未敢松懈。她掀开氅袍和毡子便要起身用指抵着陆羡的额眉说教几句,陆羡此刻倒想做个无赖,掩住耳目才好。

两人推搡间,缪玄昭的襦衫交领隙间竟坠出件极有分量的东西。

陆羡想忘亦不能忘。

“那年新雪,此间春情,姑娘好生会避匿,孤的东西,怎么还在你处?”

那枚苜蓿草样的火石经年搁于缪玄昭颈前,已极为光洁。果然是上好的石料,长安城里见过世面的商人倒还算言而有信。

“我······我不是予了你明月珠么,你怎么隔了这么久还不认账。”缪玄昭闻言回声嘟囔,弱如蚊呐。脖颈以上的肌肤极快的蔓延出一层红晕。

陆羡心中如东海喧嚣,面上不显,只近身迫于缪玄昭,淡淡的却又压抑着某种情绪开口。

“所以,姑娘心中,亦有孤,对吧。”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下午刚下讲座,回来赶稿。人在榜上,继续努力。这一章大家喜欢吗,下一章,大家应该也会喜欢吧,嘿嘿。

“山堂水殿,烟寺相望。”语出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形容今山西云冈石窟。这一处遗迹的真容真的非常壮观,推荐读者朋友们去旅游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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