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蒋行舟病愈之后,阮阳基本上和蒋行舟寸步不离,除却他上朝和上值的时间外,基本上都是走哪跟哪。蒋行舟有些无奈,可阮阳不争也不求,就默默跟着他进出,蒋行舟只好拉着他的袖子,将他拽入房中。
“你睡不着么?”
天边月高挂,小厮恰好提灯路过,只瞧了个墨黑的衣角消失在了蒋行舟的卧房门口,转头又见阿南还在院子里站着,便凑上去与他说话,“你看。”
小厮朝蒋行舟的卧房努努嘴,阿南顺着看去,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说,老爷和元大侠……”小厮话说了一半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见阿南手里拿着个竹棍,一下下地挥,便绕到他另一边去,“大晚上的,还练武呢?”
阿南口中有节奏地数着数,挥一下就数一下,这会儿刚好数到二百八十六。
“这么刻苦。”小厮撇撇嘴,伸手挡着他细胳膊细腿,不让他练,“你学武做什么?”
阿南憨直一笑:“保护我阿姐,以后还要保护大人。”
他从那天见到阮阳冒雪回来之后,脑子里莫名如闻震钟,他突然对阮阳升起了很浓的敬仰之情,他也想像阮阳那样,练得一身功夫,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小厮道:“大人有我和元大侠保护呢,用不上你,人两个都快睡一起了。”
这话带着点酸,阿南却没听出来,又捡起竹棍挥了起来。阿南本来就不属于多话活泼的那种孩子,现在更是故意装成了小大人,好像扮得沉稳了,他也就真的沉稳了。
房内,阮阳嗅得一屋墨香,道:“睡不着——你在写字?”
蒋行舟让他在书桌旁坐着,阮阳便听着纸页沙沙,脑海中浮现起了蒋行舟笔走龙蛇的模样,“写什么呢?”
“诉状。”
“诉谁?”
“皇后宫里的大太监,叫金福。”
“他怎么招惹你了?”
“他没怎么招惹我,”蒋行舟要分神回答阮阳,悬腕一凝,纸上落了个墨点,却也不恼,“这一招叫引蛇出洞,你听过吗?”
阮阳肯定听过,《孙子》里写过,“金福是蛇?”
“他是引子,”蒋行舟道,“眼下与安庆一案有关的两个关键人物均不知所踪,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出击。但他在后宫奉值,我须得见他一面,只能用计。”
“所以你干脆找个罪名把他抓来大理寺,见完了说完了话再把人放回去。”阮阳听明白了,“你要跟他说什么?”
“皇后宫中有很多赵太后的人,光是那日与你动手的,六之有五都有二心,但金福却不是,此人可用。赵太后想要皇后死,那如果皇后真的死了,她应该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你想放出假消息,引出内奸?”
“不错。”
“可这样的话——”
“你也看出来了?”蒋行舟轻笑,“金福会暴露,我也会暴露,往前太后在明我们在暗,往后就是正面交手了。”
阮阳慢慢皱起了眉,直到蒋行舟将笔搁下,才道:“会不会太早?你才刚刚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子。”
“会。”
“……”
“但是我等不了了。”
他大可以花数年甚至上十年跟太后周旋,一颗颗落子,一点点布局,待自己羽翼丰满,一切万无一失,他再慢慢收网。
——如果没有阮阳的话。
阮阳看不见蒋行舟的表情,但从那坚定的一字一句中,便能听出那一腔舍命不渝。他不由将脊背再挺直三分,一片黑暗中,仿佛瞧见了烧满皇宫的熊熊大火。
这一世,终于要开战了。
虽然一切都略显潦草,但这次他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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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蒋行舟将诉状交给了姚昌寿。姚昌寿读罢,难免多问几句:“你多日前同金福起了口角,怎么近日才发现东西丢了?”
“回大人,倒也不是近日才发现的,但之前下官有病在身,生死都不好说,自然没空同金福一般计较。”
姚昌寿往后一靠,盯着蒋行舟看了良久。蒋行舟面不改色,仍旧是端得一派愤然,“天子脚下,皇都之中,尚有手脚不干净的人,有这种人御前奉值,圣上如何得以安枕?”
“那你自己看着办,”姚昌寿道,“但他毕竟是皇后的人,这其中分寸,还需拿捏。”
“如若他知错能改,也就罢了。如若不能——”
姚昌寿见他没有领会,皱眉打断他:“蒋大人,做事不能一根筋。”
蒋行舟还欲再辩,却是止了后话,闷闷低头作揖:“下官明白了,多谢大人提点。”
姚昌寿挥手让他退下,蒋行舟便退至门口,而后带着几个兵卒,上皇宫抓人去了。
金福被抓时还在伺候皇后喝药,但为了不吓着皇后,直到出了坤宁宫才喊冤枉。见了蒋行舟,金福想起来那日的事,眼睛更是瞪得溜圆,张嘴便要求饶。
众目睽睽之下,蒋行舟为免他坏了大事,便让人堵住他的嘴,一路避着宫人,将他押到了狱中。
金福挨了一天的审,虽然蒋行舟没有用刑,但他似乎是觉得自己给皇后丢了人,一时悲愤交加,跪下便是响头连天,口中也只有一句话:大人明鉴,奴婢没有偷大人的荷包,奴婢是无辜的。
到了晚上,金福已是头破血流。
蒋行舟慢腾腾地站了起来,说了句本官明日再来,往出走时正好撞见了下值的姚昌寿。
“他不肯招?”姚昌寿问。
蒋行舟苦恼答道:“不肯,估计是怕给皇后再招麻烦。”
姚昌寿压低了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他是皇后的人,丢的也是天家的面子,这事不要闹得太大。”
要的就是这句话。
蒋行舟虚心地说:“下官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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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大理寺狱。
金福还跪在铁门边上,年过不惑的脸上写遍风霜,此时双眼含泪,十指紧攒。
突然,他的足边传来响动,什么东西被扔了过来,他低头一看,竟是一个荷包。
是时,隔壁牢房中突然传出来一声“金公公”,金福回头一看,那人一身武夫做派,指了指地上的荷包。
金福到底也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为人八面玲珑,很快便理解了这人的意思,将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还有一张字条,字迹行云流水,颇有笔扫千军之意。
通读下去,金福这才恍然。
翌日一早,金福就招了,直道自己糊涂,京城药价飞涨,而他偏偏又没带够钱,唯恐耽误了娘娘喝药,便一时打错了主意。他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哭得涕泗横流,恨不得一头在大理寺撞死,以死谢罪。
狱卒从他手上夺过荷包,里面只剩下几颗碎银了。蒋行舟佯作生气,随后又一番思虑,才说他到底也是救主心切,只是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以后不得再犯。
为了顾及皇后的脸面,蒋行舟借坡下驴,甚至还将碎银又给了金福,说让他随便上街买点药,若是别人问起,他便说是出宫采买了即可。
这些事原封不动地传进了姚昌寿的耳朵,他捋着胡子听,听完了,端起茶盏,默默抿了一口,才对那来汇报的狱卒道:“行了,你下去吧。”
金福回去之后,同皇后尽说了此事,但她大脑混沌,听也只能听得几句零碎的词,金福见状,长叹一声,轻轻掩上门,随后,秘密地召来了几个皇后的心腹。
蒋行舟的这一计,不能说天衣无缝,但重在一个出其不意:赵太后没想到这个时候竟会有人敢骗她,而且皇后染的是时疫,大殿里只有金福一个人敢进出伺候,唬过一时是绰绰有余。
自从皇后病后,赵太后将谢府上下都监视了起来,却唯独没算到,她的对手竟是一个初出朝廷的无名之辈,这才让一切都有了可乘之机。
几日后,皇后病危。
这消息没有传到寿宁宫去,金福抓到了几个企图通风报信的人,将他们分开关押,逐个审问,昼夜不停。在这一番高强度的审问之下,终于有人神志不清,说漏了嘴,承认了受人指使往坤宁宫塞那些有疫病的物件一事。
金福这才将这些人收押,转头就去了寿宁宫,在宫门口跪了一天,求太后为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说着,金福将那几个人带了上来,就在寿宁宫的院内,众目睽睽之下一一问过去,就在其中一个太监终于不堪重负,险些就要将真相说出来时,那太监却突然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金福问他的最后一句是:是不是安妃指使的。
而那太监死前没说完的那句是:不是,不是,太后娘娘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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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安妃被无罪释放。既然安妃都被洗白了冤屈,安庆自然也被放了出来。
这天恰好是元宵夜,厨房煮好了汤圆,蒋行舟吃了两口便放下碗,“我出去一趟,不必等我。”
阮阳也将汤匙落下:“我跟你一起。”
“你不能去。”
“……”
“这次你不能去,”蒋行舟像哄小孩,“回来给你买糖人。”
“我不要糖人。”阮阳颇为不满。
蒋行舟笑了笑,最终还是没带阮阳。
他独自上了街,走得很慢,而后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借着街边一盏灯笼的火烧了,而后匆匆往一处酒楼去了。
雅间,早有人恭候多时。
蒋行舟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寒气,行一拱手,冲着背身而立的那人道:“谢大人胜常。”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谢秉怀。不同于朝上那番据理力争的模样,他此时严肃中又透着一丝和蔼,将蒋行舟上下打量一个来回,道:“蒋大人费尽心机也要见谢某一面,不知是为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