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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搜屋 > 唐酒卿《将进酒 > 第3章 约定

第3章 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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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天涯来晚了,一路走来,洒了一地的黑白子,凌乱的车辙,脖子歪折的车夫,被射杀的马,用刀挑断的细绳索……

急雨骤歇,另一边山脚下,两名仆从正抬着一位面容苍白的青衫公子往自家马车上挪。乔天涯使劲揉揉眼,看清了他的长相:高瘦清癯,一双美丽的狐狸眼,伤病折磨得惨白的脸,胡乱贴在面上的发,仿佛折了羽翼的凤凰。

往马车上抬的时候乔天涯注意到,他的腿虚软无力根本无法摆正,角度弯折得吓人。

乔天涯心里知道,他的腿骨怕是碎得厉害。

“兄长,你腿现在怎么样?” 马车旁一名女子急得眼泪要掉,正是照月郡主。

“没事。多亏三小姐跟你及时赶来,还要劳烦二位帮雇马车,我回晋城。辛苦帮忙带上我的猫,和驴。它们,饿、不得。”刚被砸断腿,他头上流着豆大的汗珠,虽然极力维持着声音平稳从容,却无法阻止痛苦带来的细微颤抖。

“这里离晋城路途遥远,保不齐路上出意外。你这腿,”花香漪顿了顿:“需尽快救治。阒都是待不得了,最保险就是去丹城。”

丹城是照月郡主的夫家潘氏的地盘,离这边最近。姚温玉冰雪聪明,也知道除了这条路别无他法。可他比谁都知道薛修卓要干什么,潘蔺在朝堂上已经跟他斗得水深火热,要再摊上私藏自己的事,潘家怕是要惹来灭门之灾。

“不可。潘侍郎……不能受我牵连。再说我一个,一个废人,谁又能把我怎样?”姚温玉挣扎着要坐起来,好显得自己不那么狼狈,却发现自己的腿根本一丝力气都使不出,他只用两手拼命维持住平衡,湿透的袍子贴在断腿上,血淋淋的,他看都不看一眼。

这就是璞玉元琢。

明明温润公子,堪比谪仙,被碾落尘泥之后也仍旧硬气、胆气俱全,不想牵连任何人。趁着天黑,乔天涯摸近马车。仆从和两位女子都没注意,姚温玉已经莫名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到了丹城地界,他腿疼得厉害,却在用意志抗拒想起这些,闭上眼,他逼自己活着跟薛修卓下完这盘棋,死生不论。马车一个颠簸,不知道什么东西“簌簌”落到车板,接着腿上一阵凉意袭来:半夜不知是谁把一件氅衣盖到了自己腿上!

而他们启程的时候明明仓促,什么都没带。昨天被捏昏睡前,他似乎闻到了一股烟草味儿。有些呛,他记忆深刻。而此时车中,也正弥漫着这股味道,这味道有点熟悉,像四月的阳光,却又让他想不起在哪里闻过。

起初他以为是歹人来杀自己,可一路上的种种照拂,让姚温玉不得不否定了这个想法。可,到底是谁在暗中跟着自己呢?不露面,就是防着照月她们,不杀自己,说明跟薛修卓也不是一伙的,韩丞眼里一个文人也看不上更不会是他。那他是谁?又图什么?

来丹城五日,那股味道没有再出现。姚温玉被郡主照顾得好,面色逐渐红润起来。腿怕是再也站不起来,好在他一心盘算如何赢过薛修卓,宽袍覆盖掉耻辱,书卷在握,没有一声叹息和痛吟,他还是丰神俊逸的姚家郎。

夜里不一样。

他的虚弱被抽丝剥茧暴露无遗,自己就像被掏空的躯壳,脑袋无力垂着,眼里失了神,仿佛被扔进一个无尽轮回的深渊。这个时候他必须独处才能忍受自己残喘苟活的现实。

松月生夜凉。

一夜熄了灯,他望见斑驳的竹影打在窗前,犹如鬼魅,腿疼得睡不着,手死力扯着床单想要尝试坐起身。因为用力过猛失了重心,“啪”地一声重响,他摔到地上,磕得哪哪都是淤青。

他长长苦笑着摇头,悲从中来。姚温玉啊姚温玉,你也有今天。

风陡然急了,门一下被推开,闪进来个人,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就将他打横抱起,放到床上。男人抱起他毫不费力,这不稀奇,而放下他的时候却出奇温柔。

是淡淡的烟草味,姚温玉不禁深吸了口气。

“阁下为何一直跟着我?杀又不杀,也不拿我去晋城换银子,不知一个残废对阁下有什么用。”

“凑巧碰上拔刀相助。要说用处嘛,”乔天涯将他放下,重新退到门口,倚着一扇门,抱臂而立,深夜一双漆黑的眸子好似繁星:“打消了个念头,见着活的璞玉元琢了。”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姚温玉似曾相识。

活着。

璞玉元琢。

姚温玉冷笑,极轻,却犹如咆哮。

“是啊,不似太史公,我只要苟活罢了。”

“啊?史……什么公?”乔天涯打小识字,可也只背些四书五经,对《史记》一类到底不知。

“没什么,发发牢骚,让阁下见笑了。”

“这么说,你我此前未曾见过?”面对不速之客,他的声音不急不缓,重新收拾出惯常的镇定自若,将月白里衣理整齐,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乔天涯暗地里跟踪,世道这么乱,要说为了仗剑天涯锄强扶弱,他自己都不信,可究竟是为何这么久都不离开丹城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只好不能更敷衍道:“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兴许,大概,没见过?”

“哦?阁下不是从菩提山脚就跟了一路?我来丹城是你暗中相助,如今终于肯露面,不知道活的姚元琢阁下看够没有?”

乔天涯轻咳一声,被戳穿有些尴尬,他一只手摸索着胡茬:“那个,你给潘家那不成器的小子讲学,我听过几回,听着听着,就,就”,他一着急,头上手心冒汗,舌头打了结滞住片刻,又道:

“你讲得好,那败家子不配听。”

姚问玉悲从中来。苟活便要找一条熬下去的道,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传道授业解惑”上,子曰诗云里没有残破的魂,那是他最丰盛鲜活的时刻。

可这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潘远志大才疏人软弱,姚温玉从教他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他只是不想戳破这个假象,他不是没用的人。

“你不如说我不是个好先生。”

“怎会不是?早些年我家请了不少老师,什么琴棋书画的、舞刀弄棒的,都不及你。当然那时候我年纪小坐不住,又成天抓蛇逮老鼠吓唬他们,老师们没少吃苦头,一个个找我爹请辞。”

姚温玉抿嘴一笑:“阿弥陀佛,亏得我没教你。后来呢?”

“后来老头气不过打我好几顿,把我交给一个大将军收拾,才对了路子。哦那琴师后来也没走,他是个落魄瞎老头儿,整天带好玩的,我跟他学得还算那么回事儿。”

姚温玉听他侃侃而谈,诚恳至极,自己倒放松下来。抿嘴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

“想起当年拜入老师名下,同年的拜师礼金银古玩堆了阒都一条街,老师却只留了我奉的一罐辣子。老师不苟言笑的一个人,问我这是何物,我那时少年孟浪,直道这是人间至味,我的至爱,将这个献给老师可见拳拳求学之心,殷殷尊师之情。”

姚温玉笑得咳了几声,乔天涯过去将他翻身侧躺,给他捋背才缓解。

“鼎鼎有名的晋城辣子?!”乔天涯直觉菊花火辣辣,嘬起牙花睁大眼:“小时候吃过一次,差点辣出毛病,以后就再没尝过那东西。送这个?亏你想得出。然后呢?”

“老师自然不会当着大家的面打开看,可我估计他百爪挠心,他心不在焉授完第一天课,便背起讲义往家赶。”

“海阁老私下里如此有趣,后来他吃没吃?”

“结果第二日没来给我们上课,说是病了。我们去探望,师娘说不知着了哪个小鬼的道,吃了一罐辣子,跑肚拉稀下不来床。”

乔天涯爽朗大笑,姚温玉也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不苟言笑的海良宜笑没了眼,慈爱的看着狷介狂放的弟子,手抚上他发顶:“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好个姚家娃娃。”

仿佛便在昨日,却已出走半生。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骤然浮现出春四月里那个一脸青胡茬,于落英缤纷的树下饮酒弹琴的年轻锦衣卫。

那人也是一身淡淡的烟草味。

在时光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一管挂在腰间的烟枪,黄铜色,在阳光照射下金灿灿的,跟疏狂落拓的锦衣卫搭。背上那把古琴着实违和,直到那双布满茧的手如触婴儿般抚起琴弦。那是他真正的灵魂,有着支离破碎的过去,和不问前途的落拓,却神奇地在他身上得到了调和,他洒脱不羁,万事不急,一把琴仗剑天涯随遇而安。

他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

想到这里,姚温玉突然觉得这人和自己像。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芒万丈,有人一身铁锈。他们都是从高楼坠落深沟的弃子,他陡然生出了些惺惺相惜。

可他们却活得如此不同。

“阁下什么时候去中……走?”他说的走,是指真正的离开,去中博。

“人救了,刀也拔了,我那便宜主子还生死不知,得去找他。这两日便走。潘远那小子心术不正,你要当心。你们晋城人嗜辣如命,可你身体没养好,要记着少吃。”

姚温玉这些日子活得特别不真实,没有饥饱冷暖的感觉,直到起了热才知道衣服穿得少。听人关心自己身体,有些错愕,又有些温暖,便答道:“我不知道该嘱咐你什么,可怎么办?”

“哈哈哈,你也是个有趣的人,会弹琴吗?”

“听过,总学不会。你——”

他想临别时,让乔松月再弹一曲,或许往后死生不得见,得好好作别,可这就暴露了自己识破他身份的事。生出这种想法,连姚温玉自己都吃了一惊。

乔天涯抹了把脸,咧开嘴笑:“你——”

姚温玉偏头看向他,瞳仁发亮。

“你先说。”

“你先说。”

“那好,我办完这两日的事,走之前会再来看你。今夜太晚了,下次来给你弹一曲,算是谢你这半月来的师恩,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要是有缘见,定请你喝酒。”

姚温玉没说话,他再也站不起来,走不了路。

“对不住,我这人瞎说惯了,刚忘了……”越描越黑,乔天涯急得挠头皮。

“无妨,总要习惯,老遮掩着怪麻烦的。”然后又云淡风轻转了话题:“说好了要奏一曲,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乔天涯向姚温玉靠近,将一只刚被吵醒,在姚温玉腿上胡乱扑腾的小奶猫捉下床去,眉宇间隐约有敌意。

“祝你此后万事顺利,所得皆所愿。”姚温玉不再跟他客气,更像同一个久违的朋友道别。

“谢了。保重。”他爽快吹了声口哨,消失在夜的云影光天。

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五日过去了,乔天涯始终没来,巧的是潘远也没再来。

莫非乔天涯跟春四月的初见一样,把他们的约定也忘了个干干净净?

姚温玉看上去悠闲恬淡,照常读书课业。只是跟往日有些不同,他特意穿着最喜欢的青色长衫,招文袋挂得一丝不苟,书案上整齐排列着要送乔天涯的书和自己的讲义。

没有潘远帮忙,他只能坐靠在床边翻书,但并不妨碍他在方寸之地安放一个谋划天下大势、纵横捭阖的灵魂。他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奋笔疾书,纸上满满全是如何推行黄册入籍、如何清谈以招揽贤士,以及,如何同薛修卓见最后一面。书至激烈处,他甚至念诵出来。

我此身虽未到光明处,但光明之缔造必将有我。

他又看到那个神情不羁又隐着一丝忧郁的乔家郎。

夜深人静时,他心里会响起许久前的琴声,还会屏息听风声,想着下一刻突然有人随风而入。

又过了两日,姚温玉起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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