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哪家雄鸡晨鸣一声。不久,远处传来更鼓声,模糊缥缈。
王银蛾缓缓睁目,望着头顶灰暗颜色的蚊帐发了许久的呆。
这日便要同衙门里的官吏和那些百姓掰扯是非了。
一大早她整理好官服衣袍,嘱咐俞淞在驿站独自研习课业。
俞淞忿而不解,小步跟出门外道:“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我、我,人多气势足——”
“唏,你还是好好做功课,等我回来,不至于考你半天一首诗都作不出来。”
听她这样说,俞淞捏紧手边的门框,又松开,看着远去的两人背影喃喃:“切,你自己也不是作不出一首诗来。但愿,你们平平安安。”
随意在外面吃了早食,就同马香云去了衙门。
这会儿衙门议事大堂里还没什么人,只有三个粗麻布衣的男子在这儿等候着,显然是昨夜心焦,等不及了,就早起过来衙门。
王银蛾一走进议事大堂,那几个人便神色恭敬地向她行礼。
这时,她微微一笑:“时辰还早,大人们还得赶来,我们先找个地儿坐坐。”
尽管话说如此,那些人仍不敢落座,王银蛾自觉劝不动这些人,于是自己挑了个末座坐下。
门外响起蹬蹬的脚步声,一扭头,一个土褐色长衣男子垂身而入,双手平端着一壶茶。那人叫道:“大人用茶。”
“有劳了,给那几位大哥也倒盏茶吧。”
“是。”
于是那几位神色惶恐地接过了茶杯,向她千恩万谢。
王银蛾点点头,望向门外,又忍不住向上勾起了嘴角。
等了将近半柱香,大人们姗姗来迟,昂首阔步地走进大堂里,神态或高傲或沉重或神秘莫测。
人齐了。
县令轻咳一声,宣声道:“方才来办公的路上,本官已同诸位同僚说及此事。那么便开始吧。王副使,针对住户耕地被公家征走补偿一事你有何见解?”
听罢,她拂袖起身道:“下官有一些见解。征收耕地是为修筑运河,可谓是利国利民,造化千秋。然而那些被征了地的老百姓却没得到应有的补偿,实在是有违陛下爱护子民的心意。”
“哦,依你所见——”
“依吾所见,虽然耕地补偿款子的事无从查明,但也不能让这些住户闷声吃亏。依照大晋朝律令,凡失耕地者可自行开荒垦地,其地产权也应当属于垦荒者。”
高座上的县令微一蹙眉,问道:“这是何年何月的法令,我等怎会不知?”
王银蛾笑道:“岂是大人不知,下官也差点遗忘了此事。这法令是太祖皇帝时期颁布的,至今未废止,那便作数。”
县令迟疑道:“可就算如此,也只有三户符合条件。”
“这便是我的第二个用意。”说着,她看向一旁的住户问道,“你们都是哪家哪户的人?”
得了答案,又回转过身,继续道:“一家完全失去耕地,两家还余有耕地。”
“下官认为,可以将这十户聚拢成一体,开垦后土地的地产权归于这一个集体,三户与其他七户按照失去的土地亩数比各占相应成分,那么收成也应当按比划分。”
话落,大堂里陷入沉默。
许久,一位身材瘦小的蓝衣官服开口道:“你这提议简直异想天开。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先例。”
“没有,不等于不能。”
“那我问你,这地产权要怎样划分?从来没有划分到一个集体身上去的!”
“如何不可以?像军营也都是有自己的耕地。”
“那是军营屯田,让这几户联合成一个集体再去垦荒,让其他的百姓如何考虑?届时,说不定出现居民抛地,联合其他人开荒种地,这造成的影响是难以挽回的。”
她抿抿唇,道:“凡事都有危险,只要政策合理,各方官吏严于律己,像百姓联同无地的人去开荒一事是可以控制的,造成不了损失。”
“天真!”县令怒斥一声,又重重一挥袖,脸色似气得不轻。
这些人的神色尽数落进她眼底,王银蛾想了想,这样也好,总把她当作一个不好对付的敌人要强。
县令的顾忌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时间不允许她这个才能贫瘠的小官想出个万全之策。上面有人要弄死她,她总不能束手就擒,就这样了却这无趣的一辈子。
何况,她的这个主意本就无可厚非,别的官员做不到清正廉洁,怪得她么?
这时,水司太孙逊发话了。
“我知晓王副使爱民的拳拳心意,可是县令大人的考量自有其用意。曲塘县是一个小县,地不多人不多,但毗邻三郡大城。可是照这么个法子办,万一惹起祸事,灾乱连绵到其他郡县,其后果是不可估量的。
眼下正值盛夏,灾民饿馁遍地,朝廷正忙的自顾不暇,要是发生祸事,不是给朝廷添乱吗?”
“那这十户的生计就不管了么?”
“怎么会?”另一官吏插话道,“我们只是不认同你的这个提议,还望副使下去后好好再想一想法子。”
“下官才疏学浅,恐不能短时想出两全法子,还望诸位见谅。”
今日的议案就这样不了了之。王银蛾内心郁结,快步而出,衣袖翻飞得呼呼作响。
“王姑娘,你出来——”
马香云从外院的树上跳下,刚出声,就看见那道蓝色身影飘了过去。她擦了擦脸上蹭的灰尘,追了上去。
马香云在后头喊道:“王姑娘,事情进展如何?”
片刻,前头响起闷声:“不行。”
马香云叹气,安慰道:“事情总归刚开始要难得多。”
王银蛾却转过身说道:“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你不要跟着。”
说罢,便不管马香云了,一个人朝着热闹的街市场方向走去。
曲塘县不比大型城池,就连卷烟城也比不上,因此县城里也没有成型的市场,多是商贩聚集到一处沿街做生意。
用这里人的话,这叫作草市,每初四初九十四十九以此类推的日子,草市就应时开启了。这时候,县城里的老幼妇人,过路的青年侠士就都闻声赶到草市里逛了。
其实草市里也没什么稀奇有趣的玩意,除了常开的几家街边小吃摊子,也就是一些商贩卖菜卖编织篮子框子,若是碰上好时节,路经此地的异域商人也会摆出许多华美艳绝的瓷器陶器,或者是碰上北上的表演班子、马戏团之类,那总要比平日的草市热闹的多。
她一个人逛草市,总是漫无目的,心里头还牵挂着衙门里的争论。
在行人偶尔驻足观望中,她回过神,随意地捻起街边摊子上摆放的劣质饰物。在老摊主期待的目光中,拿起又放下。
“姑娘,不喜欢吗?我这儿还有别的簪子更精美。”摊主神色忐忑,又似乎带着一些谄媚。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这套蓝色官服。
“拿出来看看吧。”王银蛾神色淡淡,突然想起当初和一个道士坑蒙拐骗赚的那几百两银子。
不知道是否心诚则灵,摊主刚拿出那个装有首饰的小匣子,突然,一声惨叫自远处响起。
这样的场面发生过数次,王银蛾神色如常地转身,朝声源处看去,余光却瞥见摊主面色苍白地缩进摊子下面,他手里的小匣子摔落在地,一些涂有彩绘的木制发簪跌出了部分。
果然做工意境要比摆在明面上的簪子好许多,就连颜色也要更正一些。
心里如此评断着,她听见马蹄嗒嗒逼近的声音,扭头一看,一群手拿着刀枪的人裹挟浓烟而至,整个天空都是灰茫茫的啦。
王银蛾一面观察着这群人烧杀抢掠,一面偷偷藏身到摊子后面,和那快要吓呆的摊主对视一眼。
土匪,山贼,总归是殊途同归的一群家伙。
“嗒——嗒——”
“啾——”的一声,马停在了首饰摊前。
她心里猛然一跳,手指捏紧衣袖。
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四弟,怎么了?”
接着一个颇为熟悉的嗓音说:“有人藏在摊子底。”
王银蛾与那摊主相视无言,皆紧张起外面无声的动静来。
那人话音刚落,一个冰冷而硬的东西砸了下来,正中她头顶。她吃痛地闷哼一声,听见外头响起肆意的嘲笑。
“哈啊哈哈!这准头可真高——”有人说道。
紧接着,是一阵嗒嗒声,马匹们似乎过去了。
王银蛾钻出来,手扶着脑袋上的东西,拿下来一看,是个斗笠。她奇道,这斗笠恐怕是山贼从隔壁的隔壁摊子上用长枪挑抢来的。
等摊主蠕动地爬出来,她一把抓住摊主,冷声质问:“曲塘县有山贼?”
她来的时候可不知道这个信息,竟然瞒得这么严实。
摊主本就被山贼吓得瑟瑟发抖,这时,惊诧地瞧她一眼:“你不知道?”
“说吧,这里有什么秘密,连朝廷也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
她威胁地笑了笑:“说给我听听,我这人记性一向不好,转眼就忘了。再说了,有什么问题,不能和朝廷命官讲?”
摊主这个软骨头不经吓,只好把事情全盘托出。
“这些山贼是三年前出现的,老窝就在曲塘县和麻县的交界处,经常到曲塘县烧杀抢掠,做尽坏事!”
“这里的县官为何不上报朝廷?”
“这、你得问县令,他前些年才娶了寨子里的女山贼。”
听到这里,王银蛾微微一笑。这么大个把柄留在这里,真当自己只手遮天了。
于是替摊主捡起被恶意扫乱的首饰,她手扶着那顶斗笠,转身朝衙门方向走去。
依照山贼的动向,他们也应该是去衙门,莫不成是去拜访山寨的女婿?
一个是朝廷命官,一个是关系背靠山寨的女山贼,两人竟也能喜结连理,真不知道该笑是月老喝醉了酒,还是可怜这曲塘县的众生。
本应亲如父母之人,却和自己的仇人结了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