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陆邢台后,王银蛾绕小路回家,谁料在半路遇上梁月庭。
彼时,他一身青衣温润出尘,手中提着一只竹匣。
未待王银蛾出声唤他,他已惊讶地转身看来:“王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王银蛾微笑上前:“今早陆公子相邀,我去赴约了。”
闻言,梁月庭唇边的笑意渐淡,轻嗯一声。随即眉宇间隐约露出一抹纠结,许久才归复平静。
“你和陆公子的关系很好?”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忙道失言。
“没什么事,我和陆公子有过几面之缘,但他帮过我几次大忙,是我的恩人。”
王银蛾压根不在意他话里的意思,几步快走到他面前,俯身打量他手里的小竹箱,问:“梁夫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梁月庭道:“这是我从山上摘下的草药,正打算给秦大娘送过去。”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正好顺路,一起吧。”
两人沿着石巷慢慢走,却都没有再开口。
梁月庭心下莫明有丝烦闷,再也忍不住道:“王姑娘在外面过得可好?外面的生活是否真的如想象一般有意思?”
“噗!”王银蛾笑了笑,侧眸瞧了他一眼道,“梁夫子不是游侠吗?怎会问我这个问题?”
“个人有个人的看法。”
“嗯,那我说实话,挺辛苦的,却又很潇洒。在野外过夜,总是担心豺狼虎豹和一些妖精山怪出没,一整晚都不敢真的睡着。在城镇里,又担心口袋里的钱不够花,下一顿的着落怎么办。可是在外的这段时间也是我许久没有体验的欢乐日子。”
王银蛾回忆这段艰辛又充满乐趣变故的日子时,眼神明亮,充盈着期盼的光芒。
梁月庭转开眼,轻笑:“看来你是一个不拘的性子。”
“对了,王姑娘在外可是遇到高人指点过?”
“此话何讲?”王银蛾脚步一顿。
梁月庭犹豫道:“当初白老爷被捕时,曾说他派出的十多只妖物皆被杀害了,还因此说你是妖。”
“我若是妖那再好不过,直接将白老爷剥皮抽筋丢给野狗喂食!”
眼见她双目中火光渐盛,梁月庭赶忙劝慰道:“你别生气,我非有意冒犯你。而是后来我受秦大娘所托,根据你的生辰八字追踪你的位置时,发觉你的命格略有改变,故觉奇怪。”
王银蛾垂下眼,笑道:“也许是王清源道长替我作法之故。”
随后便将被妖物追杀以及遇见王清源道长的事一同告知于他,梁月庭不觉停下脚步,目光震颤,许久才喃语一声:“幸亏没事。”
谈话的功夫,二人已来至王家门前。
王银蛾上前两步,敲响了院门。
开门的是王金银,看见王银蛾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略松一口气,随即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向梁月庭,又升起一丝惊讶,忙将人迎了进去。
还好她回来的不算太晚,还赶得上迟来的早饭。秦母拿了两只碗,装好糖水和水煮糖心蛋,招呼银蛾两人坐下吃饭。
梁月庭道谢一声,便将手里的药箱打开,解释来意:“昨日浣江上游大发洪水,虽未波及至此。但上游的几个城镇都遭受了很大损失。常言,洪水过境,慎防瘟疫。这些草药有杀菌防治疫病的功效,放在家中,或泡水而食,煮水洗浴皆可。”
“梁夫子,您有心了。王家人在此拜谢您。”
梁月庭摆摆手,仍是风轻云淡的神色,笑说:“举手之劳,在下还要多谢你们多日的款待。”
说着,无意对上王银蛾含笑的眼神,他微一愣,颇不自然地转过脑袋,望向窗外积着厚雪的院墙顶。
梁月庭待了片刻,说是有事告辞离开。
王银蛾送他走后,回到屋里却见方才还笑意浅浅的众人眉目凝重,嘘声叹气。
巡视一圈,她才发觉秀秀嫂已不在柴屋内,于是悄然拉了下王金银的衣袖,低声问:“秀秀嫂回去休息了?”
“嗯。”
“娘亲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看着好好的——”
王金银觑她一眼,忽的轻弹了下她的脑门,故意说:“你猜。”
王银蛾被他钻了空子连忙往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他,却说:“我怎样猜得出?”
话虽这样说,但她心底其实有了猜测。
瘟疫吗?春日大水,瘟疫后行,遭殃的还不是一群普通老百姓。即便她家逃过了瘟疫,但是猪肉生意肯定会遭到严重打击,卖不出去猪肉就赚不了银子,怎么去缴纳那每年定额的赋税呢?
幽暗的柴屋内,火光陡然噼啪一声,王银蛾听见一声轻叹:“只望瘟疫不要波及到卷烟城。”
“莫要太过担忧,若是瘟疫严重,陛下可能会放宽限制,甚至是削减赋税的额度。”
“呵,谁不知道陛下已多年不管朝政!尽唬弄我一个妇道人家!”
王银蛾寻声抬头,秦母脸上依旧镇定自若,反倒衬的王父脸色有些慌乱紧张。
不过,她爹一向不靠谱,她都习以为常。
果不其然,新年刚过三天,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已经偷偷搞起了动作。
但卷烟城的大部分百姓还处在新年的欢乐中,丝毫没有意识到,灾害将近。
上游几个城镇遭殃,死伤虽不严重,但城中建筑财物毁得一干二净,这还不算最惨。
洪水携带的尸体留在废弃的城镇中,等洪水消失,尸体暴露在空气中,被小动物吃掉,渐渐的动物之间开始生病,然后蔓延到人群中。
有些脑子比较聪明的官员觉得不对劲,在进城后第一时间派人将那些尸体聚集烧毁,再把出现奇怪症状的病人集中隔离在一处,派遣大夫救治。
可是天灾人祸,向来祸不单行,没过多久,有人就发现了城中多出了许多邪祟。
一些腐烂的尸身用大火连烧三日,一点也没变化,于是城中渐渐传言,这些尸体是从龙门桥的湖里跑出来祸害人间的恶鬼邪祟。
一时间人心惶惶,满城风雨,哪有半分新年的欢乐气氛。
耐不住百姓天天跑到衙门闹事,管理此城的官员只好派人张贴告示,说是官兵日夜轮班巡逻保护百姓安全,又派人抓捕了几个闹事的头头,在衙门里训导几天也就将人放回去了。
抓进牢里,放屁!犯点事就抓到牢里,哪有那么多牢饭供应?
这厢百姓惶惶不敢晚上出门,官兵惶惶巡逻值班,一时相安无事风平浪静,主城官员总算有时间把城中受灾的事写进急报,遣人快马加鞭送往梁都。
大概老天爷看不惯他过清闲的日子,不过两日,城里突然出现邪祟作乱,先是半夜巡逻的官兵遭殃,后来有百姓传言说晚上能听见爪子刮擦窗户木棱的声音,甚至有人还说半夜睡觉有人在他头上哭泣。
事情传的越来越神乎,而每日无辜消失的人数也在增加,主事的官员再也坐不住了,广贴告示征求能人异士前来除祟。
于是乎,自初一和梁月庭告别,王银蛾再也没看见梁月庭的身影。
直到前两日一只纸鹤飞到她身前,突然口吐人言,传出梁月庭那清越磁冽的嗓音:“王姑娘,我恐怕得劳烦你一件事。请你拿着我的信物找卷烟城的县令,让他开仓运粮到欢喜城,同时看能不能从卷烟城里药材铺运些药材过来——”
之后又简短地说了些当下瘟疫的情况,未了又嘱咐她珍重身体。
欢喜城离卷烟城不远,是洪水最后波及的终点城,灾情也是十分惨烈。
因为当初欢喜城的人觉得城池在下游,地势又北高南低,肯定不会受洪水波及,所以根本没将这则消息放进心里,这才导致了此次灾情异常艰难。
梁月庭和他的师姐师弟与其他能人异士一同加入到赈灾中,分别待在不同的城池中,不仅要抓邪祟,还要照顾感染瘟疫的病人,同时还要保护那些还活的好好的普通人,每日忙得像一只转圈的陀螺。
听声音,梁月庭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好了,往日柔和好听的嗓音都变得沙哑,透出一股浓浓的疲惫。
话音消散在空气中,发光的纸鹤突然熄灭坠下,王银蛾一伸手接住了纸鹤的身子,脸色却冷漠如冰。
呵,这是报复吗?要不是,他可就真是高看自己了!
凭什么觉得她能说动县令那个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还有药材哪里这么容易得到,哪个不要钱?
欢喜城的人自己不听劝,惹出祸事还要别人擦屁股!梁月庭也是个傻子,怎么不叫那群还活的好好的人出来帮忙?
一个个又不是没手没脚,凭什么张嘴就要别人夜以继日的帮助,也不见得情况好了之后他们还记得你的恩情。
王银蛾自负深知人性卑劣,对梁月庭不顾自身安危地救人有些气不过,可她气了会儿,还是出门去找县令了。
毕竟瘟疫不是闹着玩的,要是传到卷烟城,遭罪的还不是有她家。
还未走到衙门,迎面驶来一辆豪华马车。
王银蛾正在凝神思索劝说县令的办法,完全没注意马车停了下来。
“王姑娘。”一道含笑磁冽的少年声音忽然叫住她。
王银蛾陡然回神,转身看向探出车窗的少年,疑惑道:“陆公子,有事?”
陆邢台微笑着询问:“前面是衙门,王姑娘你去那里做什么?”
“有人托我找县令办事。”
陆邢台勾了勾唇,道:“那我随你一起去吧。”
说罢,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从马车的窗口跳下来,动作十分轻盈。
“怎么?王姑娘觉得我弱不禁风?”
陆邢台微微眯眼。
王银蛾随口道:“陆公子的伤可已好全?”
“嗯哼,不碍事就行。”
“什么人托王姑娘办事?办的又是什么事?”陆邢台走到她面前,神色好奇。
王银蛾注视着他不语。
陆邢台似也觉得这样太失礼,面露羞色,轻笑道:“不好意思,方才冒犯了。只是在下听闻此地县令素有铁公鸡之名,恐怕不会让姑娘如意,所以想问问姑娘缘由,说不定能帮姑娘一回。”
王银蛾自然考虑到个中麻烦,于是实话实说:“开仓运粮救济欢喜城。”
话音刚落,陆邢台露出担忧纠结的神情:“那可难办了。”
听出他语气中的幸灾乐祸,王银蛾额上青筋一抽,就不用再拿这事打击她了。早知道就不把实话告诉他,还是她太天真信了陆邢台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