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和做是两码事。

收拾好东西已是晚上十点，要想在明早八点前赶到上海，只能乘坐飞机，可孟雨楠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北京，也从没坐过飞机，而且前一阵刚出了个飞机失事的新闻……孟雨楠用力控制自己的脑子不要胡思乱想，开始搜索乘坐飞机的注意事项。

“携带身份证件……”

孟雨楠翻出来自己的身份证，这是学校前不久为准备中考而统一组织办理的。

“行李不能超过……不能携带……嗯……”

“16周岁以下儿童购票须由成年人陪同……，可我才15啊。”她上个月刚过的15岁生日。可要找成年人陪同的话，爸妈肯定不同意，堂姐又在北京，怎么办？孟雨楠拿起来身份证看着自己的出生年月，气恼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提早两年出生。

看着身份证，孟雨楠突然笑了出来，她确实提前出生了两年，准确地说是身份证上的出生年份提早了两年，莫名其妙大了两岁，可她清楚地记着自己是六岁上小学，到现在就是15啊。算了，先不想这个，至少问题解决了。

现在她又面临另一个问题，钱。最合适的单程机票三百多，是够了，可去机场的路费，从上海机场到那个地址的路费，回程路费，微信里那六百多是完全不够的。

向父母要是不可能的，向堂姐要太过意不去。从小堂姐就对她特别好，她的手机电脑都是堂姐给的，她平时不愿跟父母说的事，都会跟堂姐说。孟雨楠叹息一声，听着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她突然明白了该从哪儿搞钱。

她打开房门看向客厅。妈妈正在洗头，而傻弟弟孟雨然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

“孟雨然，你过来。”孟雨楠向弟弟招手。

“嗯……”那傻小子一动不动，敷衍着。

“雨然，你看看这是什么？”孟雨楠挥动她的手掌，做出要打他巴掌的架势。

“那是你的猪蹄。”弟弟看了一眼，满脸不屑。

孟雨楠指了指正洗头的妈妈，做出收声的手势。

“嘘——过来，我有事问你。”

弟弟不情愿地走到她身边。

“有屁快放。”这是妈妈常骂弟弟的话，弟弟学得简直一模一样。

“前几天去三姑家，三姑给了你多少钱？”孟雨楠压着火气，毕竟自己有求于人。

“你管我。”弟弟准备回身继续看电视。

“妈——孟雨然收三姑钱没上交……”孟雨楠做出一副要告状的样子，但声音越来越小，妈妈肯定听不见。

“别、别跟妈说。”弟弟赶紧服软。

“拿出来。”

“不给。”

“妈！”

“我给我给，你等会儿。”弟弟到他屋里翻了一通，拿出一张红票子交给孟雨楠。老天爷，要是妈妈知道了他拿这么多钱不上交，肯定要打烂他屁股。

“还一张呢。”孟雨楠猜。

“一张还不行？”

“别废话，到时候还你。”她猜对了，三姑家近几年开厂子发达了，对孩子们出手非常大方。

“真还？”

“嗯。”应该吧，孟雨楠心想。

在手机上买上机票，她便要出发了。

“米汤，嘘——”趴在大铁门边的大狗听见动静抬起头，见是孟雨楠，又趴了下去。

晚上十一点，妈妈和弟弟睡下后，孟雨楠拎上那个上学用的双肩背包，悄咪咪地离开了家，从软件上打的车已经在村口等她了。看着手机页面上一百多的打车费用，她心想回程时钱可能就只够坐绿皮火车了。

去村口路上空无一人，小风呼呼地吹着，吹得树枝跟电线杆打架。天上一个星星也没有，街上路灯也坏了几个。孟雨楠有点困倦了，她摘下眼镜揉揉眼，恍惚中看见不远处的路边有什么东西正闪烁着五彩斑斓的灯光，隐约能嗅到一些熟悉的刺鼻的燃香的味道。孟雨楠戴上眼镜，辨别出这是村里有钱人刚修建的石质神龛，外面挂着彩灯，里边供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神像，神龛前放着脏兮兮的跪毡，孟雨楠走到这里，下意识就要拜。

“别管干什么事，想成功一定记着先给观世音菩萨磕三个头，菩萨一高兴，你这事儿就成了。”这是奶奶去世前常对孟雨楠说的话。孟雨楠自是不信神，但她也并不觉得奶奶愚昧，只觉得可怜，可怜的奶奶总是认为自己什么事也办不到，很多时候只会把希望寄托在别的人或者神身上，而且奶奶还用尽心力教育自己要和她想法一样。奶奶一边教她迷信，教她在另一个性别面前要谦卑，教她要有“女孩子的样子”，另一边却因自己吃了没上过学的亏而省吃俭用送孟雨楠去学校学习科学、平等和自由。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在孟雨楠的脑子里争斗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幸好最后学校的教育占了上风。可她没办法说服奶奶，只能照做，遇神就拜就是其中一点，慢慢也就变成了习惯。

孟雨楠想了一阵，终究也没有跪下来，也许自己永远也不会再跪什么东西了吧，她真的不想跪了。

来到村口网约车停车处，她记下车牌号，为防万一，编辑好给父母发送的定时消息，打开车门坐到了后座，设置好紧急联系人和预报警电话——她从网上搜到了许多打车的注意事项。世界上坏人不多，但不是没有，出门总要留个心眼，这是妈妈常说的话。

兴许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就是由长辈们的话组成的。

孟雨楠顾不得一路上从荒凉变为繁华再变为荒凉的景观，只是紧盯着手机导航，生怕司机偏离路线，终于到了机场，明明是省会城市，机场却在郊区，害我一路担惊受怕这么久，孟雨楠心里吐槽一句。但看到机场上空呼啸而过的几架飞机，她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兴奋，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她觉得自己就像英雄之旅中的主人公，接受命运的召唤即将前往新世界。

“鼻子下面是什么？不懂就问？”孟雨楠谨记奶奶的这句教诲，没有搜乘飞机的视频教程，而是硬着头皮一遍遍问机场工作人员如何取票过安检，总算顺利地在登机前半小时进入了候机大厅。她骄傲极了，走进候机厅的姿态都变得趾高气扬，独自乘飞机并不算什么丰功伟绩，但她就是想让人夸她一夸。

候机大厅小孩不少，有的在小睡，有的在吃食，有的在玩闹，但都有大人在身边。孟雨楠心中的兴奋感逐渐退去，开始感到不安，感到没有着落，没有依靠，这种感觉，就像以前父母每年离开她去外地打工的时候，就像她初一刚住校的时候，就像那个教自己吹葫芦丝的同学转学走的时候，就像，她想起奶奶的时候。

原来自己心里还是小孩啊。

她长吸一口气，走到大厅的玻璃墙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一米六五的个子加上这一身厚厚的羽绒服再加上遗传自母亲的大体格，看起来就像是个成年人。她抬手用脖子上的围脖蒙住她的半张脸，玻璃上的倒影看起来更加成熟了。

那个莉莉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网上说，飞机起飞和降落时是最容易出事故的。孟雨楠小心翼翼地上了飞机，坐到自己订的那个靠窗的位子上，看向窗外黑乌乌的机场，她本该不安的眼中充满了困意。跑道上的灯陆续打开，飞机开始移动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窗户中的景色快速后移，就像是催眠一样，窗外引擎的轰鸣声都像是摇篮曲，孟雨楠摘下眼镜，渐渐闭上了眼。

一个玻璃高台上，黑色少女面带忧伤从孟雨楠身边迅速飞跑过去，从高台一跃，缓缓落在地面，裂成了玻璃碎片。孟雨楠想要叫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高台上看着台下的碎片不知所措。

忽然一阵颠簸，高台崩塌，她也掉落下来，也醒了过来。

“各位乘客，飞机现在遇到气流颠簸，请大家记好安全带，收好小桌板，洗手间暂停使用，谢谢！”这句话在广播中重复着。

飞机剧烈颠簸，发出刺耳的鸣叫，本该慌张的孟雨楠此时却满脑子都是那个陌生的莉莉，莉莉不会已经……

窗外颤动的机翼包裹在浓云中，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不一会，窗外的云雾越来越淡，月光清澈起来，飞机也恢复了平静，飞机下方的景色也变得看清楚了，农田，荒野，河流和城镇在月光下越发银白。原来从上方俯瞰这块大地是这样的景象啊，孟雨楠心里小小感叹一声，满心期盼着飞机快些到达上海。

你不是想见我一面吗，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