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吉她
“李忘年,你为什么弹吉他啊?”
那时候,要说言游他们多懂摇滚,真不是。
就单纯喜欢,觉得疯狂,觉得酷,觉得一腔热血跟着灵魂沸腾,就该玩这个。
是反叛,是斗争,是高呼受到了不公。
当时给乐队取名,还是齐绪忘了因为什么操蛋事儿,随口骂了一句:我去他妈的明天,谁说得准老子有几个明天?我就要现在开心,现在燥。
李忘年没明白她问这问题的出发点在哪儿,所以不说话。
这种事情,能有什么为什么?
张哥弹贝斯,他就学贝斯;张哥弹吉他,他就学吉他呗。
言游盯了片刻贴着创可贴的地方,又问:“你用吉他弹曲子的时候,没有那种迫切想给另一个人听的心情吗?”
她倒是提醒了李忘年。
有首歌,他总是弹不好。
问张哥,张哥说,你他妈比我都厉害,我还能教你什么啊?你教教我得了。
他说,不知道,就是感觉哪里差了一点。
张哥眼睛一转,说,不着急,哪天遇见个人,就会了。
他问,遇见什么人?
张哥说,遇见那种你想拎着琴上人家宿舍楼下弹的女人,注意这个性别要圈重点。
他说,你让我早恋去呗。
张哥说,早个屁,什么叫早,什么叫晚?难不成等快死的时候谈着进土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屁股后面一堆小姑娘。
他不太信,但也懒得细琢磨。
接着又问,你去宿舍楼下弹过?
张哥说,没去过,宿舍底下一片空地,没地方插贝斯线。再者说,插了人姑娘也听不见,听见也觉得楼下来了个弹棉花的。
最后,李忘年说,我妈死之前告诉过我,不能随便牵姑娘的手。
张哥轻嗤了一声,说,你妈那个年代还不知道时代会变呢,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你听过没,总得与时俱进吧。
他陷进回想的片段之中,沉默了太久,久到言游轻拨着琴弦,都开始走神了。
细碎的声音若有似无,李忘年却被她不老实的手唤了回来:“没。没选择。”
他一下回答了两个问题。
没有那种人,没有吉他以外的选择。
“我带你打鼓吧,不收你学费。”言游探到他脸前,“万一你发现比起民谣,更喜欢摇滚呢。”
“没兴趣。”李忘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为什么?”能问出第一个问题的言游,很难感同身受地去考虑其中的成本。
她一开始敲鼓,家里人还很支持,觉得屁大点小孩能有个兴趣爱好挺好的。
请了有名气的老师,租了专门的练习室,连家里的房间也装了隔音棉。
练习室买一套鼓,家里买一套鼓。
可随着年龄增长,渐渐的,家人的重心不在她的兴趣爱好上了,更在乎她的学习成绩。
于是练习室日日的鼓声换成了某个小学生的钢琴声,拆除的隔音棉瓦解掉了她对大人的信任。
“很多事情。”李忘年说,“没为什么。”
何必非要纠结所以然,徒增烦恼。
他勾了勾手,示意言游把琴还给他。
言游将余下的创可贴塞好,扔了上去,“如果没有原因,我自己创造个原因不就得了。”
看她那一眼的时候,李忘年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从门缝钻进来的阳光全聚在她周遭,事实每次她带着活力的样子,都像极了热情的太阳。
只不过他是个不需要被普照的人。
看见他那一瞥的时候,言游险些露怯,全靠死撑。
怎么说呢,有光的地方就有影,有树的地方就有根。
阴影将整张桌子斜着一分为二,她坐在阴影外,他坐在阴影里。
言游本想体现出十二分的无畏勇气,但只窜到一半,就被他的冷气场轻松制住。
睫毛打至眼睑的阴翳使他的眼睛出现了浑浊感,像在对她驱逐。
彼时言游最明白,前方禁地。
然而依旧忍不住踏进一片荒芜,去见一见他的孤独。
人的一生是这样,许多东西躲不过。
有人想它来早点,有人想它来晚点。
前面的人称其为春天初恋,后面的人称其为纯属犯贱。
没所谓,反正往后再提起,一律用第三人称代替。
他啊,早忘了。
张哥和齐绪推门进来时,光与影的平衡界限被打破。
两人明显已经通过买早饭建立了浓厚的革命友谊,齐绪一口一个师父,叫得特殷勤。
张哥把装馅饼的塑料袋往桌上一扔,顺路拎了把椅子,“开饭了,敞开吃,都别客气啊。”
言游心虚地瞥了一下齐绪,正呲着大牙傻乐。
她拎起椅子,到李忘年那一边,坐进他的阴影里。
张哥的视线扫过两人,动了动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言游注意到了这一细节,先行将话题扯远:“敞开了够吃吗?他饭量挺大的。”
张哥以为她说李忘年,“开玩笑,有我一口就得有他一口,我不死他就能凑合活着。”
言游往对面指:“我说他。”
“我咋了?”齐绪大大咧咧地咬了一口馅饼,“我靠,好吃!哎,言游,你上次说你家附近那个贼好吃的馅儿饼,比这个还好吃?我不信。”
“不可能。”张哥自信地说,“这是我一家一家亲口尝出来的,方圆十里之内最好吃的饼。”
“带馅儿的。”李忘年划出范围。
他觉得糖油饼也不差。
“哦~”齐绪再没脑子,到这会儿也差不多该悟了。
言游感受到对面打来的目光,没好意思抬头,也没好意思说话,直接把没吃完的半个饼给李忘年平移过去。
李忘年顺手接了叼进嘴。
齐绪目测了一下自己和她的距离,又目测了一下李忘年和她的距离,分明差不了多少。
不对劲,“言游,你今天吃挺多的啊。”
言游抬头:“哪有?”
目光对上,齐绪冲她挤眉弄眼的。
言游明白他的意思,毕竟默契在那儿摆着,“我不是寻思,你路上肯定吃过了吗,你怎么可能饿着自己。”
“嘿,还真别说,你这朋友差点儿把我吃穷了,没见过用这种方法占学费便宜的。”
张哥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仨啊,他整整吃了仨,比李忘年都能吃。”
齐绪咯咯乐:“我这年纪长身体呢,多吃点儿咋了。”
有说有笑,一打岔,哈哈哈就过去了。
但他能不当回事,言游不能。
下意识最不会骗人。
几年的习惯,几天就被打破了,这正常么?
正想着,旁边的李忘年用胳膊肘怼了怼她,指着离她近的纸巾盒。
言游抽了一张递给他,他一抹嘴,说:“饱了。”
“不成。”张哥把塑料袋里的最后一个馅饼放到他面前,“人家长身体能吃仨,你吃一个半就饱了?再吃一个。”
“不吃。”李忘年伸着懒腰拒绝,“不比。”
张哥剜他:“一天天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妈以前在身边的时候,也老跟我讲这话。”齐绪说,“但我感觉自己跟他们俩到这儿来之后,才是真的他妈幸福。”
言游敏感地望向李忘年。
他跟个没事人一样,把擦完嘴的纸巾团好,瞄准角落里的垃圾桶,扔出一个完美投篮。
不过他没像同年龄段的其他少年一样,因正中靶心而沾沾自喜,表情始终云淡风轻。
进不进得去都无关紧要,与他无关。
他总是这样置身事外。
“对了,该说不说的,你们俩为什么住在一起啊?”齐绪的问题,言游刚好也想知道。
张哥随口答:“能为什么,臭味相投,就在一块了呗。”
“不是。”齐绪摇头,“我的意思是,他爸妈呢?不管他,就放心地把他交给你了?”
嘴太快了,言游都没来得及打断。
她垂下头,担忧地偷瞄李忘年,然而他依旧像个没事人,一副坦然且无所谓的样子。
张哥用与平时开玩笑大差不差的语气说:“教不好,他爸妈也不太能从土里钻出来揍我啊,也是没这个诈尸的条件。再说了,他爸要是敢钻出来,我先他妈干这狗日的一顿,什么东西。”
言游听见耳边的李忘年轻轻嗤笑了一声。
随即,她扯得更远:“对了,齐绪,我发短信让你帮我买的东西呢?”
“这儿呢。”齐绪从兜里掏出来两盒药,扔给她,“你常吃的那种没卖的,我就随便让他给我拿了点儿。不是我说你,知道自己容易感冒,不能好好捂着么?非要风度是吧......”
言游利索地抠出六粒药片,分给齐绪两粒,又伸手递了两粒给李忘年,“陪我吃个药呗。”
张哥转身去接了三杯水:“你这排场够大的。”
“嗐,习惯就好,大小姐么,干嘛都得有人陪着。有病治病,没病预防。”齐绪麻溜地咽了,接着吐槽,“一天到晚事儿贼多,药不吃胶囊,嫌堵嗓子眼儿。”
言游用余光扫李忘年,见他也咽了,松出一口气,抬头放心地去跟齐绪翻旧账:“又不是你半夜没烟抽,让我去给你送,从八楼放床单下来的时候了。”
“嘿,你怎么净揭人短啊。”
“略略略,就揭就揭,不知道咱们俩谁事情多。”
......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很,音量逐渐升大。
李忘年撑着脸,用手挡住一侧耳朵。
嫌吵,却没叫停。
张哥叉着手,用笑眼望着仨孩子,觉得真好。
如果当时他能知道,钟表的指针转动会把这群孩子一个个分开、带走、天南海北,那他宁愿把表扔地上砸烂,踩两脚。
转眼到离开的时间,李忘年药劲儿上来,有些困,回里屋睡觉了。
张哥边收拾边同二人道别:“晚上见。”
言游诧异:“啊?”
“你们上学的时候我过去驻唱,也不能天天燥啊,多费耳朵。”
张哥说,“赵琴让我最好近期就过去,提前熟悉一下地形,嗐,其实就是太久不见,想找我喝酒了,还非说成什么熟悉地形……”
“好嘞,晚上见噢师父。”
原本,齐绪的脚已经跨出去了,没过几秒,又退回来,“对,在酒馆咱们就不能显得这么熟了......”
乐队聚会缺谁谁尴尬。
张哥一瞬了然:“哎,什么师父不师父的,都他妈哥们儿,可不在乎这个。”
“好嘞,走啦!”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走着走着,齐绪忽然出声:“哎,我怎么觉得,他挺好的呀。”
“谁啊?”言游回头,见他还驼着背,“你能不能好好走路啊,跟你说几遍了。”
“知道了知道了。”齐绪懒得听人磨叨,直起了背,“就那小孩儿。”
言游没好气道:“什么小孩子,人家跟你差不多大。”
“哎呀,反正就这个意思。”齐绪挠着头发,“我就是觉得......也没岳狗说得那么严重,对吧?”
人们一旦在错误中萌生出丁点正确的想法,就会迫切地找其他人认同,从而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进阶版掩耳盗铃。
可偏偏言游也是掩耳盗铃组织的其中一员,“嗯,我也觉得。”
“而且说实话,我感觉,岳狗貌似有点儿嫉妒他。”这是齐绪最不明白的地方,“有什么好嫉妒的?他拿什么跟岳狗比啊,吃饭都没我吃得多。”
“......”言游眉目舒展,这都什么跟什么,“你好像有病。”
齐绪:“哎呀,反正就这个意思,你能懂我想说什么的哈?”
“嗯。”
远处恰好驶来一辆公交车,言游揪出一张纸币,跑向站点,给他丢下一句:“咱俩不能一块到排练室,我先走了。”
“哎!我他妈怎么去啊!”
公交车门的关闭阻挡了齐绪响彻整条街的叫嚷,随着司机一脚油门,车辆又开。
言游往最后一排走去,坐到了上次李忘年坐的位置。
她戴好耳机,望向玻璃外的世界。
刚才没和齐绪说完的话是,她不觉得。
她不觉得李忘年没什么拿得出手,不觉得李忘年比不过林起岳。
他的琴弹得不比任何人差,长相也是会被人一眼注意到的类型,除了沉默寡言,脾气有点恶劣。
但现在也算不上恶劣了,他还会主动搭她的话呢。
他对生命似乎是有所顾虑的,即便他总表现出一副没所谓、活够了的样子。
最主要的,他好孤独,没有朋友,总出现在单人场景里,似乎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如此一来,她不能随便离开的理由便更加充分了一点。
但是林起岳为什么会嫉妒他呢?
她还是想不明白,明明他们两个根本没有过多的接触。
想着想着,差点坐过站。
一下车,言游直接撞到了在站牌旁等待的林起岳身上,揉着胳膊抬头疑惑:“你怎么在这里啊。”
“等你呢呗,怕你那智商被人拐走。”他揣着兜,走出两步,又停下回头确认她有没有跟上,“你今天怎么坐这趟车?我记得这辆不过你家。”
“哦,我随便逛了逛。”言游心想,以后大概要换条路线了,保不准他什么时候一时兴起,来等她一次。
林起岳提议:“下次我直接去接你吧,本来就没多聪明,再迷路了。”
撒出一个谎言的代价是用一堆谎言弥补。
言游踌躇片刻:“算了吧,万一表叔误会我早恋,再给我妈告状。”
林起岳枕着脑后的双手:“哦~你意思,现在你表叔没误会呗?”
言游将头发别至耳后:“我表叔觉得咱们还都是小孩子呢。”
“你不最讨厌别人把你当小孩儿么,误会早恋正好,宣判独立。”
“独立个屁啊,咔咔给我转学。”
“转呗,你不是不喜欢这里?反正你去哪儿我俩都跟着,怕什么。”
言游不想继续撒谎,所以聊了聊别的。
因为她貌似......有点喜欢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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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绪晚了半个小时才到,进门边脱衣服边吵着要水。
言游不知道他是以什么理由说服林起岳每天上午出门的,反正是糊弄过去了,她懒得多问。
齐绪调好音,冲林起岳问:“今天练哪首?”
言游带着私心提议:“要不练《Sunny》吧,搞点不一样的。”
上次到一半被打断的歌,她还记得。
正好趁今晚给李忘年显摆显摆鼓手对此的诠释。
“不练,爵士的鼓点有什么意思。”林起岳的态度很坚决,“你之前不是嫌太简单,不够炫技?”
这首爵士乐的鼓点相对他们平时玩的音乐来说,确实太平了,既不快也没技术含量。
言游嘟囔:“偶尔玩一下又没关系。”
“不玩儿。”林起岳说,“连你一半技术都展现不出来。”
“哦。”言游撇了撇嘴,就算知道他是在为她着想,该蔫巴还是蔫巴。
后续随便找了几首曲子练了一会儿,和从前的每一次都一样。
休息时间,林起岳偷偷扯住言游的衣摆问:“你不会还在因为没练那首生气吧?”
她装作若无其事:“没。”
林起岳说:“我那会儿忽然想到,以前你讲过,你把每次的演出都当作最后一场演,所以想将最好的状态留在台上,让人记住你的鼓。”
爵士无疑达不到这个效果。
“嗯,是说过。”言游咬了咬下唇,“没事,抽烟去吧。”
事实林起岳没变,变得是她。
而这看似不算争辩的争辩,没有对与错,只是昭示着两人一个停留在过去,一个已经走向未来。
外面的齐绪待他们俩出来,才开始发烟,“慢死了。”
“你可以先抽啊。”林起岳说,“怎么着,害怕寂寞,一个人烟都抽不了了。”
“呵呵。”齐绪扯了扯嘴角,“老子要是有火,至于等到现在。”
这一提醒,不免又想到把火散出去的夜晚。
最气的是,林起岳一摸兜,没带火。
齐绪看出他的窘境,阴阳怪气:“我昨天就说了吧,你非得给他。”
“你他妈怎么天天狗叫。”
“狗送火。”
言游揉着太阳穴说:“给就给了,我有。”
烟燃上,没抽两口,齐绪试探性地问:“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怎么你了?我上次听见你用这种语气,还是骂罚你跑了十圈的秃头班主任。”
言游悄悄竖起耳朵。
结果林起岳没回答,一直把烟抽到头,才说:“开车吧,去演出了。”
就像言游和齐绪无法理解,后来的林起岳也不能接受,为什么世界上的人那么多,偏偏是最讨厌的他。
天才与普通人之间或许存在吸引和崇拜,但天才与天才之间从来不存在惺惺相惜,只有既生瑜何生亮。
尤其是已经浑然天成了,还非要装作求知若渴,就更令人恶心。
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那名字成了林起岳最深的心魔。
凭什么是一无所有、那样不堪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