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无奈，只得独自走入，好在其他人并不像那位警长那般敏锐戒备，不会直盯着他，最多侧目瞥见蛇杖，称赞一番美貌，再礼貌询问一句来源，就算特里斯胡乱说是朋友送的，他们也不会追究。

道顿家的宴会分为仪式及晚宴两个部分，自然也启用了两个不同的大厅，特里斯跟随指引抵达了举行仪式的中厅，发现不少宾客已在长椅坐下，于是赶忙低下头，找了个角落位子落座。

这一间厅室想必往时就是举行宗教活动的场所，悬挂有不少太阳的标记，相比自然系神灵偏爱实木与石，太阳据说更喜欢金与火，因此其相关标记嵌入别墅整体富丽华贵的装潢倒是毫不违和，只是来客们都身着华服，整间厅室也只有巨大水晶灯下方的舞台区域亮如白昼，与其说将要进行宗教的仪式，气氛根本更像一场演出即将开始。

特里斯没忘记喝水的任务，看到仆人端着玻璃杯走过，便赶忙招手要了一杯，一边假装享用，一边继续观察会场的情况。

“放轻松。”

庄园临近那时，或许是瞧出了他的紧张情绪，林恩曾口气随意道，“虽然我接下这活儿的确另有目的，但说白了，也不过是想打探一下那群人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能参与的途径，毕竟是太阳重要的信徒，一点不了解也说不过去。”

“你以前都没了解过吗……？”特里斯有些不信。

“还真没怎么了解。”林恩坦然道，“一方面是想通过教会接触那一类信徒，需要自身达到比较高的阶级，修炼时期我都是在城外活动，更是连人影都瞧不上，另一方面嘛，是普遍认为有钱人能得到更好的保护，遇上事件的概率更低，若想寻求晋升，从他们那儿基本是得不到帮助的。”

特里斯揉了揉下巴，慢慢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现在的我能够去了解了。”林恩嘴角一扬，抬起胳膊后抱脑袋，靠上椅背懒散道，“总是盯着事件本身也挺头疼的，既然说了来度假，也该放松一下了。”

放松一下……大概的确是这里大多数人的心态吧。

特里斯视线故作不经意地扫过众人，此时道顿先生正在舞台上慷慨陈词，讲述自己如何与太阳结缘，非太阳的信徒，像那警长与一旁的波恩家，姿态与神情较为轻松，微笑着，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明显属于太阳信徒的来客，像是坐在前排的一位老妇人，则专注认真许多，道顿说至动情处，她也默默擦了擦眼角，而当他高声宣布自己今日邀请到了初升之日，神言的传播者，教会明日之星，未来的红衣主教及大圣者，来自普洛西里的林恩·莱克辛顿之时，他们更是在热烈掌声中难以自控地欢呼起来，宴会现场气氛异常热烈，仿佛要冲出玻璃的长窗充满整个世界，只有特里斯一人还将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坐在角落里茫然心想，真的假的，那家伙居然有那么多头衔吗……？

接着没等太久，仪式的两位主角就登场了，专程从教堂请来的雕像被绣有隐约可见暗纹的黑布包裹着运上了舞台，放到了事先准备好的祭坛上，林恩跟随着登场，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冲来宾挥手笑了笑。

也不知是不是正因他没有开口，看到他两手交叠在前，难得端庄地站在厅室内唯一的大面积光辉之下，特里斯竟也一时发愣，他不知道神的光辉在普通人眼里具体是什么样的，但那一瞬间，他的心中的确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或许太阳神的目光，此时确实投向了他。

“他好像挺厉害啊……”

回过神后，特里斯一边看着对方摆弄祭品做着最后的仪式准备，一边摩挲着蛇杖轻声道，“未来他不会真的能成神吧？”

“谁知道呢？”等了一会儿，才听到西塞尔的声音轻飘飘响起，“要知道时至今日，太阳仍是「唯一」的。”

因为太阳的考核很严格？特里斯回想了一下，毕竟连林恩自己都那样评价……

“也是一个原因。”西塞尔淡淡道，而后像是重新望向了舞台同时说，“好了，看看那个仪式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听他口气，显然也来了兴致，特里斯自然将注意力放了回去，此时祭坛已准备完毕，石块一样的道具簇拥着短小的蜡烛，被环形放置于雕像之外的六个方向，林恩站在雕像后，面朝着来宾，却低头看着手上一本小书，另一手食指按在摊开的书页上，口中似是默念有词。

再激动难耐的信徒此时都收敛了声息，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某种奇异的宁静，见林恩尚未有动作，特里斯便迅速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位信仰黑夜的警长，他此时竟也收起笑容，摸着下巴露出了专注思考的神色。

而待特里斯再将视线移回，黑布之下的神像，终于露出了真容，只不过它给人的第一印象，居然是平平无奇。

首先便是那石材，灰黑交错，看上去并不贵重，其次表面粗糙，没反射出光线，显然缺乏打磨。

雕刻主题是两个持剑或举旗的人物分列左右托举着一枚太阳，倒能看出崇拜太阳的意味，只是两边人物及象征光线的部分还算精致，最中心代表太阳正脸的圆形却十分朴素，也不知是匆忙遗忘了，还是就想用明显的繁简对比来突出主角。

特里斯盯着石像，其余人的目光显然也集中在了那尊石像上，然而林恩揭下黑布以后就没再对它做什么，而是单手拿着那本巴掌大的书册诵念有词，围着祭坛圆桌走动起来。

肃穆安静的环境让他的低语变得清晰可闻，特里斯听过其中一二，没有感到太陌生，但令他好奇的一点，是对方居然用通用语诵念赞美与请求，而不是两种西德语。

虽然用通用语也算不上有什么问题，一般人祈求也使用的通用语，但是他……又是这种场合……

特里斯困惑地皱了皱眉，虽感觉哪儿不对，但也说不出具体。

没过一会儿，林恩就移动到了圆桌之前，特里斯很快又发现，先前挂在他胸前的那个圆盘饰品已被取下，拿在了空出的手中，那个圆盘似乎有什么机关能够被转动，但他并未对此做特别展示，待他走回雕像之后，便又看不清了。

就这样，林恩围着桌子走完了一圈，但什么也没发生，不过停顿片刻，他又慢悠悠走了起来。

难道要把整整一本念完了才结束……？

看到他手指迅速动了一下，好似将那本书册翻了一页，特里斯不免疑惑，但据他所知，太阳的祈祷诗都是循环的，并没有所谓结束，你在教堂里睡一觉起来，听到的说不定还是同一句。

……不过林恩现在似乎还没念完就是。

特里斯耐着性子看他继续围着圆桌慢悠悠地转，没等太久，林恩就又回到了他一开始站立的地方，然而这一次，依旧没有任何情况发生，信徒们依旧目不转睛，其余人倒是有了一些微小的动作，疑惑地皱了皱眉，或向同行人稍稍侧目。

像是警长的妻子就表达了那样的困惑，但警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继续观看，很显然，他已不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了。

……好吧。

特里斯见状便也移回了视线。

林恩在桌后停了停，随即开始了第三轮转圈，他的口中仍念念有词，不过手上的书册，好像已悄无声息地合上了。

或许正因为脱离了书册，他的头稍稍抬起，话音也比先前高昂了一些，在肃然安静的气氛当中，那样的变化更容易被察觉。

观众群再度生出一丝细小的骚动，太阳的信徒们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期待神色，所以要来了吗？特里斯也不由得振奋起来，肃然的环境，呢喃的低语，甚至那盏耀眼的大吊灯都让他感到压抑，而那所有的一切，似乎终于要到头了。

“……我知道您在，长夜有尽，耀日无终。”

第三次走回石像后方，林恩的诵念好似也到了一段的末尾，驻足，等待，如同暗流版的情绪也再度达到了顶峰，所有人都盯着舞台，祭坛，其中的石像，道顿先生更是紧张地抬起手，擦拭了好几回额角。

“您的光辉，自会穿透那层帷幕……”

可是很快，他又一次开始了诵念，而祭坛上依然没任何变化。

这是怎么回事？

特里斯仿佛能听到周遭传来这样的低语，警长的妻子再度不解地扭头望来，但这回，就连尊贵的黑夜的前主教都神情严肃地掩着嘴没再出声。

是因为没有用高地西德语吗？

就连特里斯自己都不免产生那样的猜测，当下场合，祈求神灵务必给予协助，难道不该用对神而言更亲近的西德语吗？但都这时候了，他竟然还坚持使用通用语……

观众群中再次出现骚动，四下询问的动作及轻声细语的讨论更为明显，太阳信徒们虽没有那样的表现，但投向林恩本人的目光，即困惑又不安。

不会失败吧……？

特里斯的情绪也瞬间复杂了起来，纵使方才按在对方头上的那些称号及名誉听上去夸张又好笑，但他还是不大愿意看到他在众目睽睽下出丑。

还是赶快用回高地西德语吧！

他一边暗暗焦虑，一边再度望向舞台，舞台一旁的道顿先生显然也坐不住了，他稍稍偏转脑袋朝向了一旁俯下身倾听的管家，兴许是希望对方能想个法子提醒一下那位尊贵的神父。

“世间万物……”

林恩自己却好似没察觉到任何异常，继续低吟，继续向前迈出了一步。

“终因您而闪耀。”

落下的话音奇妙地对上了落下的脚步，而后紧接着，距离他最近的那一枚蜡烛烛芯，竟突然地窜起了火苗。

“噢！天呐！”

众人顿时发出惊呼，因为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并没有任何东西触碰到它。

林恩不为所动，仿佛此世的一切已与他无关，他继续诵念继续绕着祭坛圆桌走动，而桌上蜡烛，也随着他的移动一根一根亮了起来。

神迹出现了？众人见状赶忙合上嘴屏住了呼吸，现场再度陷入了最一开始那种被刻意压制的狂热气氛，而这一次，林恩回到石像之后，也终于停下了。

“……”

他面向众位宾客，啪地一声合上了书册，而在周围烛光的照耀下，石像竟呈现出了光滑的质感。

这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注意到，也没有人能给出解释，众人自然再次露出了震惊乃至激动的神色，林恩接着便将握有圆盘的那手放到了石像上端，再度开始了诵念。

随着仍用通用语吟诵的诗句一句句流出，那手的五指也越收越紧，圆盘内侧似乎长有尖刺，众人很快就看到有血滴在了下方的石像上。

“这是……？”

就连太阳的信徒也忍不住惊讶地低呼了一声，但更令人震惊的事紧接着发生了，石像下端猛地升起大团火焰，将石像，连同林恩的手一同包裹，人群瞬间骚动，林恩本人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他依旧在吟诵，逐渐拔高音量，而那火焰也随之越升越高，直到最后，倏然化作一条火柱直冲天际，将林恩的身影都整个儿淹没了。

众人大惊，前排临近的宾客甚至吓得跳了起来，不过一旁看护的管家刚快步登上舞台，火焰又倏然地熄灭了，林恩毫发无损，石像却被烧得如同焦炭一般，但林恩并未对其做什么，而是气定神闲地收回手，放下圆盘，解下了缠绕在手腕的链条。

这、这算是结束了吗……？

道顿看了看林恩又犹豫地与管家对视了一眼，他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道顿先生。”

林恩一边慢悠悠地往自己的手上套上那副绣有太阳纹路的黑色手套，一边侧目笑问，“我可以相信您对太阳的虔诚吗？”

“当然了！”道顿先生想也没想便吃惊回道，要不然他也不会花大价钱特地请那一尊石像，还特地将仪式放到晚上，邀请其他信徒参与了。

他是真心希望所有人都见识到太阳的威能。

“那神圣日光必会与你同在。”林恩点点头，将手重新放到了石像上方并轻轻拍了拍。

焦黑的石像下端，竟迅即裂开了两道，应该是两位托举者的部分分别向左右倒去，中间太阳的部分本该因失去支撑而摇晃掉下，然而事实是那并没有发生。

只有焦炭的碎屑如同雪花落下，属于太阳的部分反而悬浮升起，那尊石像真正的模样终于完整显露了出来，先前朴素的圆形中部，此时散发着夺目的光芒，看似液体的东西在其表面沿着某种复杂纹路流动，而下方的两位托举者此时也不再是托举姿态，更像面对眼前那一轮布满沟壑的诡异太阳，一人吓得意图逃离，而一人则吓得匍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