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在黑暗之中的那东西，也终于按耐不住了。

它开始急速靠近。

对普通人而言周围平静依旧，但对他来说，哪怕只是无声划破空气，那动静也足以称得上嘈杂。

竟然会飞？

西塞尔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嘴角。

没有落点，没有足音，不是有足动物，那样快速，但没有搅起烈风，也不是鸟？

他一边淡然猜想着，一边也飞快拔出了插在口袋中的左手，凭空一握，接着向下重重一杵，某种无影无形的环状波动骤然出现并极速扩散，正面迎向了飞来的袭击物，那东西不大，却锐利得惊人，竟连续撞断了数条波纹，可惜似乎正是目标的后颈近在咫尺，它还是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停下了。

不管是污染物还是灵界的生灵，此时都应该意识到了，这时的人影并非往时那个人类青年，但它竟没有放弃，它能识别血与肉的气味，知道眼前的目标是有实体的存在，也清楚，自己距离偷袭得手不过半个手掌的距离，假若继续行动得手，此时遭遇的一切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是临死之前的虚张声势，狐假虎威，所以它没有丝毫犹豫，被拦下瞬间就开始了挣扎，并将力量在距离自己实体稍远的地方聚集。

……这是要做什么？

西塞尔困惑地皱了皱眉，但不管它给出怎样的反应，他都已做好了准备，在强行拦下它的一刻，他就手腕一转，将五指用力一握，于是那挣扎还未持续片刻，所谓力量的聚集刚刚呈现出一点征兆，一条石土交揉的造物就自他左手一侧拔地而起，同样以迅雷之势扑向了那个胆大的袭击者。

身后力量的变动转眼被压进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几乎无法再动弹，西塞尔这才侧目看去，就见那条方才还宛如活物的石土造物已在原地凝固成了一条弧形雕塑，靠近后背的一端，泥土未能完全覆盖，能够看见其间裹着半颗人类的头骨，黑洞洞的眼窝部分恰好对着自己，像一张张开的嘴，又好像某种动物的巢穴入口。

-

震动结束，特里斯又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见黑漆漆的四周没有其他异常，才放松地吐出一口气。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大惑不解，自己明明还没进入谁人梦境，怎么也会遇上地震？还是说这样的震动其实是整个梦世界的震动，并不限于某一个梦境？

地震的突然出现，使他自然而然回忆起了考试那天被困梦中的遭遇，那时偶尔出现的震动确也仍是个谜题，但没有产生太大危害，事后他便也没有多想。

如果是整个的……那可就有点厉害了，不过现在正是关键之时，还是希望它不要再出现了。

特里斯一边暗自感慨并恳切祈祷着，一边抓着一旁的提灯小心起身，方才的地震不仅害他一屁股摔坐到了地上，还害他丢掉了提灯及蛇杖，灯倒好，离手边不远，蛇杖按理说也没有离开太远，可灯掉落后收缩了光圈，导致自己没办法一眼看到它。

站起身后，圆形的灯光重新散开，蛇杖果然顺利进入了视野，同时他还惊喜地发现，蛇杖倒下的方向，正是自己刚刚试图占卜以确认正确与否的方向，也就说，那个方向是对的。

特里斯迅即抬头望去，那个方向的尽头，已不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透过时隐时现的氤氲雾气，能见温和的日光穿过稀疏的林叶，倾洒在一片安静的树林，一个扎着辫子身着裙装的小小身影时而蹲下时而起身跑动两步，蹦蹦跳跳地穿梭于交错的光影之间。

那会是她吗？

放下的心再度悬起，特里斯深吸一口气，用力握了握重新回到手中的蛇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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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尔将左手悠闲地插回了口袋，站在弧形石雕前，就这么默默盯着那个眼眶黑洞。

被约束其中的力量停止了挣扎，应当是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偷袭不可能得手，无论多么不满不甘，对于先前的失败多么耿耿于怀，它都已经失去了动手的时机，而且是唯一的动手时机。

所以此时，它蜷缩在黑漆漆的眼眶之内，没有任何动作。

“怎么了？”西塞尔勾了勾嘴角，“现在在你面前的可还是人类啊。”

是人类没错，确实能被杀死没错，可自己显然打不过对方，刚才处于力量巅峰之时都打不过，勉强逃脱的残躯，加上偷袭失败，那自然是更打不过了。

刚才打不过有逃跑的勇气，现在退缩认输，也没什么奇怪的。

“……”

脑海之中，某个念头，某个小小的声音在嘀嘀咕咕，但现实的颅骨安安静静，依旧没有反应。

西塞尔认真思索似的歪歪脑袋点了点前额，干脆伸出左手，轻轻搭在了石雕上方，骨头里的东西终于有了回应，它迅速向手所在方向的反面逃走了，几乎是紧紧贴着那一侧的边缘一动不动，就好像他放下的，不是对它而言明显很有吸引力的有血有肉的人手，而是一滴致死的毒液。

西塞尔轻哼了一声，反倒是将食指中指并起，直接伸进了眼洞之中，对方似乎很意外他的行动，原地僵了僵，往后却也没有趁机发动攻击，观察到他屈起手指，大抵是想要触碰正对的内壁，它随即将力量的分布收缩至更小，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下方移去。

有意思。

西塞尔饶有兴致地想，本以为它不过是普通的，被污染道具力量外溢的产物，就像尼诺镇那时遇到的血肉怪物，现在看来，似乎情况有所不同。

一是他当时竟没能结果了它，让它悄无声息地逃掉了，拥有这样的智慧，就已很不一般，二是那水中镜确实是污染物，或者说曾是一件污染物，但它的力量与这家伙展现的力量并不类似，而力量类似的树神，又没有被污染的迹象，虽然也有它是树神造物的可能，但和平时期，神灵创造一个同样会追逐血肉的怪物放在自己的领地，放在自己的信仰者周围……多少有些看不透意图。

所以它到底是什么？

西塞尔稍稍等了等，就手指向下一转，灵活一勾，将一个扁圆的硬东西捞进了手中，那东西一离开，弯曲的石像随即碎裂，回归了泥与土，至于它自己，显然被吓坏了，气息霎时近乎全无，西塞尔也不慌不忙，顺势将其放到了光下查看。

谁能想到先前气势十足，刚才也异常危险，甚至将死神都引来了的可疑家伙，最隐蔽的形态，竟然是一颗表面圆润，形似橄榄的褐色坚果，不过这倒也符合了他之前的判断，它是一种植物，相比那面镜子，和树神的关系应当更为亲近。

……更详细点说，是植物的种子？

放在手心看了看，他又把它滚到了指间捏了捏，果壳很硬，按捏不动，不过也像贝壳那般存在一条缝隙，如果它还有其他的身体部位，应当也像贝壳那样，需先打开外壳才能露出。

先前与那个庞然大物战斗之时，对方展现出了许多条带有尖刺，宛如藤蔓的结构，那应该就是它的完全体，这颗「种子」真正的形态。

对于怎么促使其成长，西塞尔已有想法，可惜眼下对方似乎没有发育的心情，它正努力使自己更像一颗普通的种子，石块，垃圾，希望他结束观察后就百无聊赖地随手扔掉它。

事实上，这确是一个可能性非常大的选择。

树神没有“说明”它的存在，但它无论力量还是形态都与树神亲近，不排除真是树神有意无意落在此处的，至于理由，考虑到镇上居民会把所谓异教徒拉到这里丢弃，也许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愿望，彻底消除那些人，当然由于它直到他二人走入迷宫才现身，也有可能，它的使命其实是保护那片地下池水，或者说，保护那片池水中隐藏的秘密。

既然那片池水被这里的主人认为是拥有治愈力量的圣水，那在他感觉不适之时必定曾有饮用……

“这算是默认了城堡主人愤怒发疯，导致整个家族覆灭一事曾有自己的参与吗？”西塞尔一边翻看怪异的种子一边喃喃自语道，不过说完停顿片刻，他又轻笑一声摇摇头说，“可惜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是不是那样，已经不重要了。”而后将种子滚回手中，凝望着它淡淡补充，“你也是。”

已经没有秘密值得守护了。

“……”

种子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般，只依旧执着于伪装成无用之物。

“也有一种可能，”西塞尔见状，若有所思又道，“是你本来就只是一棵普通的植物呢？”

就像先前和特里斯说的，或许所有猜测都不过是人类的想象，这里没有其他水源，只有那一片附着了神力的池水，它是一棵植物，想要活下去，自然会将根系向那延伸，日积月累，结果产生了异变，变得不再安于水与土的供养，而开始追逐更为鲜活的血与肉，就像孤独漫长的时间反倒让被污染的镜子“冷静”了下来，它比新生的怪物拥有更多智慧，也合情合理。

不管怎么说，自己想带上它，都需经过特里斯，可它对他而言仍十分危险，所以不管是顾及这里的神灵还是出于对他人身安全的考虑，留下它，都是更好的选择。

“……”

西塞尔认真思索片刻，忽啊哈一声，五指向内一合，放弃似的说道，“一会儿问问他的意见吧。”

-

一边小声念诵着咒语，一边向那树林坚定迈步，不止是眼中的景色近了，湿润的空气，草木的芬芳，清晰的伐木声也逐渐涌入鼻腔，开始回响于耳畔，特里斯知道自己已成功进入了梦中，遂立即将注意力放到了远处那个小小的人影之上。

他不知道玛西亚小时候的模样，但从其性别外貌衣着，甚至整个有点眼熟的环境判断，那应当是她。

事不宜迟？

特里斯迅速扫了一眼周围，虽然这时没有看到，但伐木声不远，附近显然还有人活动，他一个外地人，在此拖得越久，与越多人接触，越容易暴露身份。

先试试把她引过来一些吧。

他一边想，一边立即抬手摇了摇蛇杖。

蛇杖向前，即见一片薄如纸屑的白色碎片从杖上落下，蛇杖向后，则见它被搅动的空气拉起，摇动的动作继续，碎片随风轻飘飘地绕过蛇杖，竟最终化作一只展翅的白蝶，摇摇晃晃飞向了那个孩子。

正这一朵那一朵摘着野花的小女孩很快被披着日光的美丽蝴蝶吸引，朝特里斯的方向走了过来，而早已躲到树后的特里斯稍稍理了理思绪，便掩嘴轻咳一声，转身走出，同时刻意沉下声唤道：“玛西亚？”

“……？”女孩愣了愣，当即收回了追逐蝴蝶的视线，辫子一摇一摆地扭头向四周看去。

“爸爸！”

而当视线最终在特里斯身上落定，她也立即奶声奶气地欢快叫了起来，同时一路小跑，扑到了他的腿边，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准备回去了吗？”

看来她果然不是一个人——啊不过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特里斯下意识想，但下一秒他就强硬收回了思绪，并马上蹲下身，一手拦在小玛西亚身后一手回握住了她的手，话音既低又轻地说道：“玛西亚，爸爸要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有意以一种与周遭安宁祥和环境格格不入的，急切而秘密的口吻诉说，女孩一听，果然立即收起了笑容，瞪着大大的眼睛，疑惑地小声反问：“那是什么？”

“爸爸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

话音刚落，一系列复杂的情绪瞬间涌出，意外之财的事到底是真的吗？玛西亚的确不知道吗？自己在这里告诉她，会对现实产生何种影响？不知道，其实自己给不出任何一个肯定的回答。

“如果——”

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特里斯咽了一口唾沫，努力保持冷静，继续快速说道，“如果以后家里发生什么，爸爸一时忙不过来，希望玛西亚能——”

“玛西亚？你在哪里？”

不料恰在这时，一个更为熟悉的男声遥遥响起，同样亲昵的呼唤令玛西亚诧异扭头，结果就见，自己的父亲正在远处树影斑驳的林间寻找自己，是的，那个人无论样貌穿着皆清晰可见，毫无疑问就是父亲本人，可这样的话，面前这个逆光的身影……是谁？

玛西亚不知所措地连忙回过头去，却发现方才紧紧拉着自己的手，激动讲述一笔意外收获的男子，已经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