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吹笛人。
他神色一沉，几乎想也没想，即刻抬手将长笛放到嘴边吹奏起来，同时又向后退离了一步。
老鼠得到他的指令，立即丢掉了所有恐惧不安，掉头扑了过去，可奇怪的事也在转瞬之间发生，第一只不再畏惧的老鼠很快到达了逆行的水流边缘并一跃而起，然而，前足还未能落地，就见其腹部下方的水流忽地隆起，仿佛突然启动的喷泉猛地钳住了它，接着迅速砸回石板缝隙，老鼠惊恐地吱吱叫了两声，但随后就再没了声息。
水流回落之时，它被如纸张一般向内卷起压缩，而当水流彻底回到缝隙，它便只剩下了一滩榨出的血迹，雨仍在下，水仍在流动，眨眼的功夫，就连那滩血迹都看不到了。
这不是一只老鼠遇到的状况，而是两只，三只……毕竟逆行的水流不止一道，剩下的老鼠目睹同伴惨死，竟也一时放慢了脚步，不再没头没脑地猛冲，而是转向别处尝试绕开水流。
可惜，它们显然不会成功。
吹笛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脚下的路面由无数大致方形的地砖拼成，根本全是狭缝，逆行的水流已经构成了一道固若金汤的封锁线，所以他放下了长笛，没再强迫老鼠们前进。
当然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的目标对象抓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匕首柄部，先是轻轻晃了晃，而后竟默默发力，将其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然而在此期间，他没有回应同伴的呼唤，甚至根本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好像这一切行动只是那条手臂自己的想法。
那是普通人类身上会发生的事吗？或者更直白地问，他还是人类吗？
目睹这一切的两人脑海中浮现出了同一个想法，只不过作为朋友，比起震惊恐惧，詹姆心中涌现更多的是庆幸，以及某种……喜悦之情，使他秘密的心跳更为急促，五指不由自主地向内抓紧。
袭击者不知道，但是他知道！
他知道文斯汀信仰某位能给予回应的神灵，知道他手中所持的那把蛇杖拥有神力！也许，也许这就是那位神灵保护忠实信徒的方式，虽然可怕虽然吓人，但同样，甚至更加可怕吓人，荒诞怪异的场景，他已经见识过一次……！
情况不太妙啊……
吹笛人的反应则直白得多。
当时丢下匕首，是为了赌一把那时攻击能中断流水的变化，可惜赌输了，对方显然不是恢复了神智，而是发生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变化，而且来得十分突然，所以一时毫无办法，也理所当然。
“活过来”的青年没有立即发动攻击，但迅速冷静下来的男子撅起嘴摸了摸下巴，还是遗憾得出了结论，看样子，自己这回也失败了？
“……”
躺在地上的青年，这时似乎终于醒来了。
只听他咳嗽一般轻哼了一声，眉头皱紧，脑袋稍稍侧偏，浑身肌肉开始绷起，像是想要起身。
“文斯汀？！你没事了？”
詹姆即刻将注意力完全地转了回来，再度靠近友人轻唤，然而吹笛人，以及他的老鼠们，却警觉地将视线投向了另一处。
天空。
灰蒙蒙的天空，竟也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一团更为厚重阴沉的黑云自一个方向缓缓飘来，已然占据了近乎一半的天空，如果认真比较，即能觉察整个天色其实已比先前更沉，但与先前的阴云不同，它的到来竟没带来更多降雨，反而，好像将其削减了不少。
“……”
吹笛人倒是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后就收起了长笛，一边压着帽子一边退后说道：“没办法，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
詹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做了那么多布置，那样伤害了文斯汀……“你这家伙，就想这样走了？”
“没办法。”
吹笛人笑了笑，竟装模作样地露出了一丝歉意，接着扭头就走，居然当真没有丝毫停留，“喂！”詹姆愤怒地大吼一声，条件反射想要起身追去，但就在这时，身边人突然坐了起来，直把他吓了一跳。
“文、文斯汀……？”
纵使后背汗毛直立，心脏跳得极快，他还是赶忙扭头转身，一手扶着对方的肩，一手抓着对方的右手，急切地小声询问：“你还好吗？记不记得自己在哪里？”
“……”
友人那一头平日里略显张扬的棕发此时已彻底湿透，重重垂着紧贴脸颊，使那本就因低头而晦暗的神情更难以看清，但毋庸置疑，他还活着——已经醒过来了，依旧不见血迹的胸口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詹姆忐忑不安，但也不敢乱动，只得紧盯着他的嘴唇，暗暗向神祈祷，期待对方能够主动回应自己。
“……”
奇迹，很快发生了。
文斯汀勾了勾右手手指，忽清晰吐出了一口气，接着就嗓音低沉但柔和地回道：“……我没事。”
他的确醒过来了！！
“我的女神！”詹姆高兴坏了，差点没忍住冲上去一把抱住他，但瞧他回应归回应，依旧垂着脑袋一副很是疲惫的模样，便强行克制住了。
“……这个给你。”
却没想下一秒，文斯汀就抬起头看向了他，一边将左手的匕首递了过来，一边继续话音轻柔地说：“只是一把普通的刀具，就算不想使用，也可以……拿着吓吓人。”
詹姆瞥了一眼柄部倒是染了血的匕首，一时间百味杂陈，既觉好笑又觉气恼，当即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句：“说什么吓人啊，我已经被这把刀——”
开口的同时，他将视线移回了对方脸上，结果话没能说完，就突然地再说不下去了。
文斯汀平静看着他，虽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阴影中呈现暗蓝的眼眸，却透着一股异常强硬的坚持，詹姆愣了愣，呃了一声，不由自主伸手接了下来，才茫然而迟钝地想，难道事情还没结束……？
“只是建议。”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文斯汀忽地笑道，稍稍直起腰背抬了抬头，那种莫名的冰冷的神色，随即跟着部分阴影从他的脸上淡去了。
是说……没事了吧？詹姆晃了晃脑袋，立即乐观地想，这时再看对方，就见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左手，将其合拢再张开，像在认真观察受伤情况。
对了，那里到底是怎么弄伤的？詹姆一边疑惑一边忙翻着口袋说道：“刚才我也没怎么注意……总之先包扎起来吧！”
“那位太阳信徒应该知道。”这时却只见文斯汀将手握起，扭头冲他神秘笑了笑说，“一会他来了，请替我和他道一声感谢。”
他回来了？
詹姆既惊又喜，忙挺起身，转动脑袋四下望去，结果人没看到，就觉身体一沉，将视线收回，就见文斯汀疲软地靠着自己，居然两眼一闭，再次“睡”过去了！
这、这怎么又晕过去了？詹姆也再一次地感觉到了头疼，不过这回没有袭击者，老鼠们也跑得差不多了，自己起码能安安全全地把他搬到一个避雨的地方。
事不宜迟，他立即将对方胳膊架上了自己的肩，抓着他的手腕同时攀着他的腰，一鼓作气，猛地站了起来。
咣当——
结果马上听到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失去支撑落了地，由于声音近在咫尺，似乎就是从文斯汀脚边传来的，詹姆随即侧了侧身，好奇探头看了过去。
“……”
没想到，出现在视野中的，竟会是那把蛇装饰的手杖。
方才它变得异常柔软，自己吓得赶紧丢开了它，然后……呢？他记得后来出现的怪异水流，但对于它的情况，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从它现在出现的位置来看，也许……是被有意识了的文斯汀偷偷挪到身下藏起来了？
想不明白，但显然不能就这么丢下它离开，詹姆苦恼地向周围望了望，转而考虑怎么腾出手把它捡起来。
“喂———！”
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呼唤，迅即扭头，就见四个人影自上坡方向急奔而来，詹姆眯了眯眼，很快认出领头的一人，正是那位太阳手下的神职者林恩！
他果然回来了！
詹姆见状喜出望外，忙腾出一手，挥舞着回应，林恩不但自己回来了，还带来了帮手！只可惜那人已经跑了，自己也没能留意他是如何离开的。
“那家伙跑了？”
小跑的脚步还未停下，林恩就急不可待喊着问，詹姆点了点头，就见对方扭头对身旁人忿忿道：“你们的动静太大了，他会跑，肯定是因为看到那团黑云。”
黑云……？詹姆一怔，想起三人之前遇到的状况，连忙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此时的天空依旧阴云密布，但要具体指出其中的哪一团云是黑云又有几分困难，想起林恩那一句黑云前还有个你们，他这才转去细看另外三人穿着，而后便惊讶发现，林恩找来帮手居然是黑夜的神职者。
后两人一副确定无疑的警员打扮，林恩身旁的那人，虽外着朴素的黑色风衣，内里却是一套神父的长袍，且大大方方将黑夜的圣徽挂在了胸前，面对林恩的抱怨，他只耸了耸肩回应：“情况紧急，动作小不下来，何况你也没有更好办法处理那么大的结界不是？”
林恩撇撇嘴没吭声，詹姆则大为震惊，原来黑云的出现，有可能是黑夜在行动？他不太清楚他们口中的结界具体是什么样的，但能感觉周围环境再度充满了鲜活的气息，安静的街道上虽依旧无人走动，但有好奇的人影从窗户内侧投来目光。
等文斯汀醒了，可以和他说一说……！
怀着激动难耐而又敬佩的心情，詹姆再度看向了那位年纪约莫三四十的黑夜的神职者，静下心去观察，对方……似乎有些眼熟？
“嗯？”男子也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忽惊讶道，“你是罗塞塔家的小鬼？”
“是，我叫詹姆，是亚瑟·罗塞塔的弟弟。”詹姆礼貌地欠了欠身，熟练回答，以前每回走进教堂，都会有人同他提起大哥的事迹，如今加入黑夜的队伍，大哥的名字更是没办法绕开，先前他还会多少感觉别扭，感觉肩上压力重重，但和文斯汀经历了两次大事件，对于自身成长的渴望愈发强烈，那点稚嫩的小心思，就很少再出现了。
大哥的名气也是自己能够利用起来的资源……！
他一边暗暗鼓励自己一边紧接着询问：“您是？”
男子扫了一眼他及他肩上扛的文斯汀，皱着眉道：“晚些时候再介绍吧！反正我们会再见的。”接着扭头对身后两个警员低声安排说：“你们先去附近转转，看看那帮人有没有留下什么。”
两个警员回了一声是，即刻走开了，明明仍是白天，其中一人的手里却提着一盏灯，也许正是用来寻找线索的。
果然……詹姆不免遗憾，自己没能帮上多大忙。
目送罢同伴转身，男子便回过头，神情严肃地上下扫了他几眼，心想莫非是对自己也有什么安排的詹姆立即稍稍站直，却没想对方努了努嘴，说的竟是：“马车在外面大路上等着，你先带你朋友回家去。”
诶？詹姆愣住了，回家？
男子走近，拨了拨文斯汀的头发，翻了翻他的眼皮，简单而迅速地查看了一下他的状况后又说：“教会那边一时腾不出手的话，喊家庭医生看看就行。”
呃，这意思是文斯汀他没什么大问题？
刚从直接回家的建议中回过神，詹姆又是一怔，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对方已站好位子伸出手，催促他将文斯汀交给自己来扛。
见他口气坚定，似乎已经有了完备的计划，而林恩蹲在远处，像在专心找老鼠的痕迹，显然是毫无意见，詹姆轻轻吐出一口气，便也乖乖按他的要求做了。
男子扛好文斯汀，立即转身朝上坡方向走去，詹姆捡起蛇杖追了两步，想起友人刚才的话语，便扭头冲太阳信徒走了过去。
“你听你们的人安排就好。”
刚一停下，还没开口，林恩就背对他冒出了声，詹姆并没在意，举起他的外套说：“起码把衣服还给你吧。”
林恩这才偏偏头投来了一眼，但随后又将视线转了回去，摆摆手说：“都湿透了，我回去重新拿一件，这件你有空帮我洗洗晾晾。”
心想自己本也有这打算，不是正好？詹姆点了点头答：“好吧。”
“那还不走？”林恩眉毛一扬，又转回了一小半边脸。
“文斯汀说——”詹姆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快速进入重点，“谢谢你。”
“他刚才醒了？”没想到林恩一听，立即将整个正脸都转了过来，但并非仅仅因为惊讶，他炯炯有神的眼眸中，似乎还闪烁着一些奇妙的情绪。
……他俩先前秘密商量过什么？
詹姆摸不着头脑，便只嗯了一声。
“好了，快回去吧，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林恩眯起眼，咧嘴笑道，似乎愉快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