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还要到今日之日落下吗？
对方口气难得一见的正式，特里斯的心情却一下复杂起来，毕竟观察云层应该只要一会儿，但从现在到太阳落山，期间还有好几个钟头……莫非是想以此为借口一直缠着自己？
不要啊，他可不想和这隐形受虐狂再相处太久。
见对方神色自若，当真不觉得自己当场拿刀划手心的行为有什么问题，特里斯长叹一口气，放弃地说了声好吧，随后就垂下眼皮戴上眼镜，重新握好手杖，将脸转向了城区方向。
帮帮我，西塞尔。
纵使清楚大概依旧得不到回应，他还是满怀心意地默默念了一句，接着，才集中起全部精力，慢慢睁开了两眼。
咚——
仿佛石子落水，轻敲钟鼓，看不见的波纹荡漾开来，竟在那一瞬间，使周围一切陷入了某种诡异的静止状态。
半空中的雨点停下了，林间的沙沙声也停下了，詹姆及林恩的身影就在身旁，但他们的气息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此时默默站在他身旁的，只是两个没有生命的画中之人。
这是发生了什么？
特里斯不懂，但也没有扭头去好奇观察甚至多思考一秒，厚重云层印入眼帘的瞬间，就开始被迅速地剥离拆解，灰云夹杂着白云，越往高处反而颜色越深的黑云，交织着，重叠着，竟比想象的还要厚重，而将如同扭打在一块的它们分开一条狭缝之后最终窥见的，竟然不是任何一种色泽的青天，而是一片……纯粹的黑？
嗡嗡嗡——
就在这时，那些被抹去，被推开的，与现实紧密关联的感觉开始收缩般地回归，眼前雨点开始缓慢地挪动下坠，耳畔噪音隐约又起，且过程正逐渐由缓转急，加快，再加快。
意识到静止状态开始崩塌，那种全神贯注，视周围一切如无物的状态恐怕再难维持，特里斯赶忙将注意力全部投入到了那条狭缝之中，像一条拼命的游鱼，顶着水流压力，穿过嶙峋怪石，尽力向前冲去。
他想要知道，云层之上到底是什么。
可那些云，显然不像想象的温和！静止效果弱化后，灰云及黑云也重新开始了活动，云雾茫茫，前路逐渐模糊，可他又不能径直猛冲，因为两侧的黑云中会时不时穿出长短不一的骇人尖锥，纵使全神贯注，也没法完全回避，而被击中一次，额角的痛楚便会加深一分，使得他的注意力更没法集中。
但此时的特里斯，根本没办法解决那些问题，他不能停下，甚至没法分出一点心思去回应疼痛，只能焦急地催促，快一点，再快一点！
轰隆隆——！
云间雷声翻滚涌动，洒下的雨水冰冷刺骨，在急促的喘息声中，还能隐隐听到某人担忧的呼喊。
文斯汀——
哈……！特里斯反而松了口气，他喊的是文斯汀，而现在「文斯汀」最需要做的正是继续前进！
一鼓作气，向着混沌交织，几乎恢复原状的云层直冲而去，没想到仅下一秒，视线中的景色就完全地变了一副模样。
纯粹的黑暗，安静环绕在周围，像在无声祝贺他来到了这里。
是的，此时云层已在他脚下很远！
哈、哈……我成功了？特里斯赶忙环顾四周，想要寻找真正天空所在，可还没等他转过脑袋，某种不好的，甚至可以说是极其危险的预感就如潮水一般涌来，他下意识朝那预感所指示的方向侧身看了过去，接着，就感觉身体如同撞上微风的芦苇，无法自控地轻轻摇了摇，左臂向后甩开，再往后，那一整只手臂，就突然地消失了。
“……！”
没有疼痛的感觉，但也没有能够控制的感觉，特里斯吓得忙扭头去查看，却不料紧接着，他的右手连同手臂也被莫名向后一拽，消失不见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分割他！
左臂，右臂，然后是左腿右腿，速度极快而且没法目视，纵使没有痛觉，但光是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被一块块切下，就已令人牙齿发颤头皮发麻。
可惜，他连多恐惧一秒的时间都没有，切割很快停止，但原因极有可能是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出现在了他的头顶上方。
那竟然是，一只巨大的……手。
自深远幽暗的虚空之中伸出，下降，五指缓缓收拢，似乎想像捏起甜点上的樱桃那般将他抓起。
不能再看了！他立即意识到，事实上，看不到将自己切开的敌人就已经说明了问题，他根本无法自保，再这样下去……再在这里待下去，他会死！
于是他急忙张开嘴，对着无边无际的幽暗，用尽所有能调动的力气，以能想象到的最大嗓音喊道：林恩……！！
“喂！”
眼前瞬间白光闪耀，一股磅礴暖意扑面而来，但还没来得及多享受半分，一记毫不客气的击打，就紧随而至，砸上了他的后背。
淅淅沥沥的雨声瞬间环绕耳畔。
“……！”
猝不及防的特里斯被打得当即跨出一步，半身前倾，耳朵上挂着的镜架向前滑出，幸亏他反应迅速，立即伸手去接，来自星星教会的宝贵眼镜才没有摔落于地，可当他的视线最终在手上凝聚，看到的却是，那宝贵的眼镜镜片已是裂痕遍布。
“文斯汀！你没事吧！”
这时，一个撑着伞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旁，詹姆一靠近，便伸手横过他的后背，将他尽力往自己伞下揽，那也就是说，刚才猛拍自己的那个混蛋，就是林恩了。
“……”
于是乎，他即刻扭头，怒视着对方。
“很厉害嘛。”黑衣的青年不偏不倚地与他对视，满不在乎地咧开嘴，露出一点齐整的白牙。
他没有拿伞，雨水早就浸湿了他的衣裤，将他的头发拉扯得柔顺不少，而他对此显然也是毫不在意，与特里斯对上视线的下一秒，就叉着腰稍稍倾身，凑近一步问：“说吧，你看到了什么？”
后背上的痛觉仍有残留，瞧他对此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特里斯当即怒起道：“你这混蛋先给我道——”
他确定自己看的是林恩，可就在直起身的刹那，脑袋一阵晕眩，模糊视野中的画面，居然再度变成了云层之上那片诡异的幽暗！
“文斯汀……？”
只是这回，他听到了，持续不断的惨叫……
“文斯汀？？”
野兽……不，是多足多头，样貌可怖的怪物们！奔跑俯冲，扑向尖叫逃窜的人群，或将他们当场撕裂或将他们抓起砸下，而后才大口吞食，静谧的幽暗，转眼就变成了血腥的猎场。
那些被围追堵截，毫无防御之力的人们，在空旷的场地上根本无处可逃，周围虽然有不少通向他处的街道，但建筑倒塌砸下的砖块，木料燃起的熊熊烈火，俨然一圈密不透风的高墙。
而更为可怕的是，即便如此，惨叫声还是一波高过一波，似乎只有更多而没任何停止的迹象……！
“啊！！”
惨叫叠加嘶吼叠加尖锐无比的鸟鸣，终于如同一把利刃彻底刺穿了本就受过一次强烈冲击的精神防线，特里斯当即捂着耳朵惨叫了一声，蜷起身子，像棵被锯倒的树木向前扑去，所幸，此时他的身旁有同伴在场，最终他扑到了某人怀中，而没有倒在湿漉漉的石板路面上。
“文斯汀！”
头晕目眩，詹姆的叫喊仍有些遥远。
“慈爱的父，请倾听我的祈祷……”
林恩的声音，倒是异常清晰。
“我的手足受到了无妄的袭击，我的兄弟正忍受不该有的痛苦，求你看顾他，拯救他，一切黑暗及邪恶的力量因你光辉完全退散……”
这一回他祈祷的语速很快，但吐字也十分清晰，流畅甚至无一错漏停顿，着实让人怀疑他准备了很久，就等自己受伤这一个时机。
……该死的太阳信徒，一时听得有些入神的特里斯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句。
但不管怎么说，他的念念叨叨还是多少起了一些分散注意力的作用，可怕的幻象及噪声终是逐渐消退，一些奇异的猜想亦开始浮现。
莫非……先前袭击自己的，也是刚才模糊看到的那些怪物？拥有诡异的，仿佛多种现实生物缝合的外形……难道它们来自灵界？
可灵界生物怎么会直接攻击普通的民众？还有那些起火的建筑——
“我愿将他的伤换我的伤，他的痛换我的痛……”
林恩仍在自言自语祈祷，特里斯听着听着却按耐不住了，他的精神及意识此时已算恢复，换他的伤痛……不不，还是不要了。
回想起对方毫不在意割自己手心的场景，他连忙抬手阻拦道：“够了够了，慈爱的父，他的伤痛让他自己受去吧，请不要换给我。”
没想到林恩说停就停，嘴角一勾，立即抓着他的手反问：“那就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你是故意的吗，混蛋。”特里斯将手用力抽回，顺势扭头看了一眼詹姆，见对方满脸关切，同时也带了几分好奇，便无奈揉着额角，站直后道：“好吧好吧，我告诉你们。”
他先是简单描述了一下云上的情况。
黑云凶恶，但灰云也说不上友善，至于更上方的幽暗，更是禁地一半的存在，至于原本的天空，理应在位的太阳，他并没能看到。
林恩皱着眉沉默无语，面露一丝困惑，但没有追问详实，詹姆喃喃念着天空及幽暗等词汇，而后忽地冒出了一句：“幽暗……莫非是无月之夜？”
“什么？”
余下两人同时看了过去。
詹姆啊了一声，忙解释说道：“幽暗这个词，在黑夜的一些书籍中会用来隐晦地指代无月之夜，你反复说起这个词，所以我就突然地想到了……毕竟单纯描述周围情况的话，用黑暗，漆黑等等也完全可以。”
幽暗这词还有这层意思？特里斯一怔，他可没多琢磨不同词汇的含义，当时想到什么，现在就一并用了。
林恩哈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或许那就是真相？”
“但现在应该还算中午？”詹姆费解地一摊手。
“你们那个无月之夜，不据说是由某位与命运死亡一样古老任性的神灵造成的吗？祂们就没有「不在」的时候吧。”林恩耸了耸肩随意道，而后催促特里斯，“赶紧说说你刚才差点晕倒的事。”
无月之夜的信息就不重要吗？还是说，告诉他也解决不了？可那显然和后面的幻象也大有关联……特里斯叹了口气，只得暂且放下自己遇袭及幽暗中出现的那只怪异大手的事，转而将灾难的幻象和盘托出。
“你看到了场景？”林恩眉头一皱，即刻抓着他的肩反问，“再具体描述一下，什么样的场景，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标志性建筑吗？”
该说不愧是经验丰富的神职者吗……？
听他竟急不可待地询问这个，特里斯不免有些吃惊，所以他……的确已经有一些想法了？
那起灾难的发生地，难道正是法兰登堡……？
谜团愈发庞大，但他呃了一声，还是即刻抱着胳膊努力回忆起来：“应该是广场？很大的广场，周围有不少通向别处的道路……”
“有高低起伏吗？有台阶，花圃，钟楼，雕像之类吗？”詹姆这时也积极询问起来，显然是和林恩产生了类似的想法。
“不……不不。”特里斯绞尽脑汁搜刮着已是稀碎的记忆碎片，查看每一个细节，先是摇摇头否认了遍，而后才眉头紧锁说，“没有……太多起伏，是个地势相对平整的广场，然后周围并没有特别显眼的建筑……都太普通了……”
“大概率不是这的广场。”詹姆看向林恩小声说。
林恩嗯哼了一声：“也不是杜林区的风格。”
学院所在的恩菲尔德区，贵族教会所在的杜林区都相对富裕，喜欢用鲜花雕塑装点自己的广场，所以单是没有独特标识这一点，就基本可以做出一些判断了。
“不是恩菲尔德也不是杜林，“詹姆支着下巴喃喃道：“铁桥区的开放区域都比较狭窄，能被称为大广场的地方，也只有那三个……”
“等等，我没说那儿完全没有装饰。”特里斯打断他道，“广场上还是有个喷泉……应该是喷泉吧，不过也没见它喷水就是。”
想起能飞的怪物将人抓起砸下，尸体被竖起的喷泉口刺穿，鲜血沿圆润的水池边缘流下，他仍不住地犯恶心。
铁桥区，周围道路众多的平坦的大广场，有一个喷泉。
“东门……”
詹姆喃喃轻道出了一个名字。
事实上，他只是列出一个可能，但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余下两人的神色从困惑转为了震惊。
难道……他很快也不安地看向了两人，并瞬间就从他们的眼中读出了与自己猛然意识到的，相同的信息。
东门广场，马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