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太寻常。
换句话说，就是波及的人有些多了。
在一般的怪异事件中，受伤最大的自然是污染物持有者本身，其次是在场的参与者，全部死掉并不少见，但目击者所受的影响就要小很多，且大多数情况都能通过心理疏导等手段将其消除，可在那三起事件中，连目击者都最终身亡了。
“……”
黑夜的神职者一时没有说话，面色冷峻，连周围空气的温度似都被他压低了几分，听到那扇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才稍稍抬头，严肃答复了那位警员一句，“我知道了，会一起视作怪异事件调查的，你们还是像往常那样，暂时不要闹出太大动静。”
“咳，没问题。”老警员神色顿时缓和了些许，清了清喉咙，郑重回道。
看来这里最近发生的事件还不少？
西塞尔此时已移动到了附近一栋稍高建筑的平坦顶端，悠闲坐着向下望去，在他看来，整片城区都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发生死亡事件简直太正常了，不过嘛，这并不意味着出现污染物伤人事件也很寻常……
他支着下巴暗想，如果只是为了收集半神赠物，说不定留着这里更好，但这里出现的污染物，气息都太过……奇妙了，而且对于想要进一步了解眼下状况的自己而言，还是「书」更有吸引力。
……算了，这里的事就交给他们处理吧。
他从楼顶矮墙上站了起来，扶了扶礼帽。
虽说对于当下还在认真工作的神灵也有几分了解的兴趣，但无论如何，时机才是关键，眼下显然还不是接触的时机，而且自己……似乎也有些疲惫了。
对于夜之女神的手段暗暗称赞了一句，西塞尔抬手掩嘴，打了个哈欠，随后便维持着闭眼状态，捏着礼帽边缘稍稍转了转，待到重新睁眼，他就已回到了熟悉的卧室之内。
特里斯摆成大字斜躺在床上，一手搭在腹间，一手勾在头顶，明显睡得十分舒适，西塞尔见状，便也放心摘下礼帽，退去大衣，回归了那所谓灵界，而当他在愈加浓密的雾气之中摆好姿势闭上两眼，那些内容相似且总是切换着循环反复的梦境，就久违地，再次出现了。
牙牙学语的婴孩，蹒跚学步的婴孩，奋笔疾书的少年，林间奔跑的少年，诵读经书的青年，执杖穿过田野的青年……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够肯定，他们，其实都是不同的人，每一段影像都是不同的人生。
但他依旧不知道他们是谁，这些不断重复播放的片段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于是他仍像过去那般，只是在旁安静地观看着。
时间很快来到了次日清晨。
得知要是再晚几分钟，饥肠辘辘的艾伯特就极可能冲上来敲击房门索要早餐之后，特里斯不免哭笑不得地庆幸起了没有自己睡懒觉的习惯。
“后面几天我不会回来了。”
而艾伯特心满意足嚼着煎蛋面包，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含糊继续道，“哪怕祈夜仪式又来一回，我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回来的，嗯。”
……不会是想在学院里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吧，话说回来，他怎么这么爱学校。
“没问题。”特里斯一边好笑暗想，一边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根据约定，他必须要在对方回来时提供餐食，但约定也说两人不会相互打扰，这导致他从未过问对方的时间安排，也就是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回来——当然对方也从没详细说过就是，可异常幸运的，两人最终都能够撞上，所以起码到目前为止都没出太大问题——反正对方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可是身在序列之中的人物啊，使用一点特殊的神秘手段来处理这其中的矛盾很正常吧！
对于这样一份仔细一想可谓离奇的幸运，特里斯倒是想也没想，理所当然一般地接受了。
一边拉着意外没什么精神的西塞尔背诵单词，一边踏着深深浅浅的树荫，步行前往心灵书社，特里斯只觉自己今天的状态相当完美，若是还在镇上，可以一口气吃完二十个苹果，再剃光二十只羊的羊毛！
“我对黑夜真的太有好感了。”
于是单词背着背着，他就按耐不住又一次地向西塞尔大加称赞道，“祈夜仪式太神奇了，我觉得自我来到这里精力就从未那么充沛过！”
“……嗯，挺好的。”对方只是继续支着脑袋盯着辞典。
对于此番状况，特里斯居然也能够理解，对方眼下毕竟是非人的存在，与神的关系不像神与人那样密切而友好，或许黑夜的力量对他而言反而像是难以下咽的青椒——
咦，等等，那自己还能作为黑夜的信徒吗？
“你爱信哪个信哪个，赶紧决定就好。”西塞尔啪一声单手合上了书，揉着折成了好几道的眉心，冷淡回了一句，“我只是犯困而已。”
“……噢！”
困？困吗？自己都想要跑起来了！特里斯心口不一地想。
抵达心灵书社，依旧不见莉塔，也依旧是那位麻花辫姑娘接待了他，于是他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借书的手续，继续前往书社后的公园独自学习，西塞尔这时才看上去有了几分精神，愿意与他讲解一二。
“作为咒语使用的高地西德语，比作为一门交流语言时内容上要简略不少。”显出身形之后，他同样采用了盘腿的坐姿，却比特里斯端正得多，而就这么腰挺背直，两手分别搭在两边膝头，端坐着简单讲述了几句之后，他忽然抬起覆了棕色手套的右手，对特里斯详细说道，“比如我想要通过它从记忆中取得某一件熟悉的物品，在对那件物品的样貌自行完成描绘之后，实际吐露的，就只是「获取」一词而已。”
随后，只见他向前倾身，将右手平贴于地，眼神稍沉，嘴唇轻动，一根光溜溜的树枝的虚影就被他从地面拽了出来。
神奇！特里斯顿时一阵惊叹，但同时也在好奇，“那万一我有好几件一模一样的东西，该怎样指定——获得其中特定的某一件呢？”
光凭外形区分不出来的那种……
“如果你想要指定某一件，自然而然会回忆它与其他不同的地方，在脑海中进行那样的补充说明完全是可以的，你甚至还可以对它说，嘿，等等，给我点时间再让我仔细想想。”西塞尔翻转右手，将手套整个展示给他看了看。
吐出最后这句之时，西塞尔口气虽轻快，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看得特里斯直犯嘀咕，嗯……这个嘿等等莫非是在模仿我的语气吗？好像换我自己操作就一定会说这句一样啊！
“如果你自己不进行区分，那表明你根本不在意获得的是哪件，那它自然就会随便抓取一件。”西塞尔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修长的手指一转，那根树枝就横在了特里斯的眼前，“比如这个。”
“呃、喔！”特里斯忙小鸡啄米似的一阵点头，随后眼巴巴地看向了对方，“我可以亲自试试不？”
毕竟苦哈哈地学习高地西德语，目的也是为了自己能够掌控半神赐物嘛！
“这件手套不是实物，而如果让我附身，那你无论如何都会成功，但那根本不算是由你自己掌控。”西塞尔严肃想了想，“手杖的规则相对复杂，并不是……特别好的实验教材。”
原来不是把手套脱下来还我戴上就行了啊……特里斯表情一滞，情绪一下低落不少，他只需要触碰就行，但我还是得要实际持有那件半神赐物啊。
“实际上我觉得让你持有都太冒险了。”西塞尔摇摇头，淡漠的面孔之上此时倒是浮现出了一丝浅笑，“要不去问问，心灵书社有什么具备了能力的道具可以作为教具使用？”
神给予的道具是神赐物，几乎等同于祂某种能力最直接的体现，受神赐物影响而长期具备某种能力的道具是半神赐物，力量稍弱，但使用条件宽泛许多，不过再怎么说都是会异变伤人的物件，所以教会给求知者们展示使用的，一般都是短期具备能力的道具……也就是那些受影响，有能力，但还不足以称之为半神赠物的道具。
就像自己，有好奇心，有所谓天赋，但并未进入序列，甚至至今没想好成为哪位的信徒？
“听上去还挺适合我的。”特里斯噗地笑了一声，愉快地接受了他的提议。
这时时钟的指针还未过十一，但回到书社，就见莉塔居然出现了，她还是一身轻便打扮，似乎刚结束了社外事务，正站在柜台前，神情严肃地低声同莫顿女士交谈什么，特里斯见状，自然知趣地扭头，在书柜前停下了脚步，随手翻起了其他内容的读物。
“文斯汀先生……？”
直到对方结束谈话，主动和自己打起了招呼。
“早上好，莉塔女士。”
特里斯一边将书插回书柜之中，一边转头微笑，“今天也在工作？”
“工作即是生活，生活即是工作。”莉塔笑着摊手回道，随后友善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她不需要继续其他工作吗？特里斯眨了眨眼，见对方背着手，似乎是真心想为自己提供帮助，便咬了咬下唇，斟酌着回道：“是……我的确想找莫顿女士咨询一下，贵社是否有，唔，具有能力的道具出租，我想借来尝试使用一下。”
“高地西德语，咒语部分课程的教具？”莉塔立即流利反问。
这说明他们有啊！
“嗯，是。”特里斯顿觉松了口气，“我最近在学习那个，所以想借来自己试试。”
如果是学院的课程，他们肯定会使用教具，不过最近好像没有相关的课程啊……文斯汀先生是在和其他人学习吗？
莉塔的脑子此时正转的飞快，这并不是一个太过令人感到惊奇的请求，但需要非常仔细的考察。
既然愿意向书社提出借教具的请求，那边的老师应该还算规范……要么是自己没有教具，要么是自己的工具不适宜给初学者使用？晚点也可以建议文斯汀先生到学院去学习啊，嗯，毕竟也只有那边才有那样的道具提供。
“想要自己上手使用教具的话，需要走程序向学院方申请。”于是她稍稍整理了一番措辞，正色解释，“那涉及到对背景，能力和担保人的审查，所以会相对麻烦，时间也拖的比较长，如果你有兴趣，不如届时直接前往学院参加相关课程，就可以在课堂上尝试了。”
呃！果然像艾伯特说的一样麻烦啊！
光是这么一听，脑袋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特里斯含含糊糊地将其暂时答应了下来，随后便立即一半无奈一半好奇地继续询问：“那你们平时工作的时候会用到什么半神赠物吗？”
“我们——”莉塔张了张嘴。
特里斯注意到，她似乎有所犹豫。
“不怎么使用。”但最后，她还是微笑着，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我们的力量来源于自身掌握的知识。”
……倒是没有完全否认。
特里斯挠了挠头，这番回答很符合智慧给人的感觉，但就是……呃，该怎么说好呢？如果自己的确是个学生，应该会自豪地挺起胸膛，可自己偏偏是个几乎没有系统学习过什么的乡下人……
一时之间，他竟无话可说。
今天书社中来客不多，两人一停止交谈，连整理图书的声音都变得异常响亮，那位麻花辫小姐的动作本相对随意，见状赶忙谨慎了举止，连走路都不自觉地踮起了脚。
呃，对了，他似乎不是正式的学生！
莉塔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事实上，除了学生学者，绝大部分市民，上至贵族王室下至工人平民，都不太能理解这一番言论……沉默倒好，所见更多的反应是，那你们遇到实实在在的危险时要怎么办？
立即呼叫黑夜或太阳支援，还是干脆扭头就跑？虽然都是写在应急手册上的正确答案，可是全知的女神啊在那样的情况下，无论哪个答案自己都不想给出！她苦恼地扶着前额，有些后悔自己主动打开这个话题了。
“嗯……我知道你们，我是说，你们很特别。”
特里斯则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勉强凑出一些词来，为此他还特地摆弄了一番神情，使自己的反应看上去尽量诚恳，“我经历过一些事情，所以知道你们，知识，其实相当重要，甚至说是最重要的部分都不为过，直面的勇气值得称赞，但如果没有知识的支援，最终恐怕只会，一同赔上性命。”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摇了摇头。
没错，如果没有西塞尔，他和杰克，当时就变成那堆血肉的一部分了，而比起那根神力附着的手杖，实话实说，还是他对状况局势的把握更令人感到安心，而那份把握，正是来源于所拥有的知识，来源于对神秘的详实了解。
“……”
这回说不出话的反倒是莉塔了。
当然她所苦恼的，狂喜而感动地压制着波澜起伏的心绪，正努力思考的，是自己该如何反应才不至于吓到他。
女神啊，自己没有看错他！
她真是太想拉他入教了！
“话、话说回来——”
她的两手依旧藏在身后，但此时已紧紧握地攥在了一起。
“话说回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探望一下某个怪异事件的目击者？”
面前的女士明眸如星，嘴角却是挂着若有所指般的神秘笑意，“了解一下我们平日所做……以及所掌握的，一些有关无月之夜的情报？”
无月之夜的情报？特里斯一愣，下意识想说自己已经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可定眼看向对方，突然又觉得，这个邀请似乎并不简单。
从先前的态度及一些发言来看，她是有拉自己入教的打算的。
所以是……通过提供一些秘密的情报，以换取我进一步的兴趣……吗？还是那样无比高明的手段啊。
特里斯只觉自己何德何能，值得对方如此契而不舍，可如此理解下来，也不免感觉激动难耐，于是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微笑着点了点头，低声回道：“那就有劳了。”